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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姑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傲雪红梅1964文集  作者:傲雪红梅1964 书号:1064  时间:2016/9/24  字数:3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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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儿子的婚期定在腊月二十八。

  眼下是十月份,紧张罗慢张罗就到底下了。置办结婚用品这事儿倒好办,只要有钱。带上钱去商场,售货员看见了送钱来的上帝,早把一张阿弥陀佛的笑脸奉上,嘴对你喋喋不休说好话,眼却瞟你掏钱的动作。直到钱掏出来,货送走,他才把虚浮的笑纹拉平,转身偷着乐去。

  最让大头疼的是结婚住房问题。他家是一明两暗三间正房,外加半间厨房。老娘和儿子生住在东屋,大两口子住西屋。女儿住校,放假回家了,就住在当村的小姨家,和表妹住一个屋。如今,儿子要结婚,总不能让老娘和小两口掺合在一起。老娘和他们两口子住,也行,反正是奔五十岁的人了,对那事也没有多少要求,住一起没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可媳妇却不干,她扯着公鸭子的嗓子叫嚷:娘生养了四个孩子,凭什么跟我们住啊。

  是啊,媳妇说得也有道理。

  娘是生了四个孩子,大是老大,小是老二,两个女儿大梅和小梅已出嫁。这都火烧眉毛了,大能有啥办法,只有把弟弟妹妹叫来,就老娘住的问题召开一个家庭专题会议。

  老娘盘腿坐在炕上,一头蓬稀疏的灰发,犹如秋后遗落在地里的枯草。她伸长了只有皮没有的脖子,瞅着炕下围坐在桌旁的四个孩子。孩子们也都老了,都长上白头发了。孙子要娶媳妇,人能不老吗?人老了,没用了,成了吃食等死的废物,净给孩子们添麻烦。老娘两滴混浊的泪停留在岁月的沟壑里,迟迟不肯落下来。

  会议的结果是:娘在四个孩子家轮住,一家三个月。

  本应该是先从老大这儿轮,大是老大,老大就是火车头,凡事儿要带个头。但因生要结婚,只有从老二开始。小在市某机关上班,媳妇当老师,一个孩子上小学。二室一厅的房子,小两口子住一个卧室,孩子住一个卧室,老娘过去后就和孩子住一起。

  小来到炕前搀老娘:娘,咱走吧,我是开着车回来的,你老住大城市享福去吧。娘其实不想走,她哪儿也不想去,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一草一木都是情,摸哪儿都是热的,舍不下啊。再说了,老娘晕车,看见汽车就发怵,就像看见了吃人的老虎。

  老娘还是坐上了小儿子的汽车。

  小家是刚买的新楼。老娘佝偻着两条腿,东看看西瞧瞧,感觉哪儿都新鲜,儿子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娘死了也闭上眼了。只是娘在这里住不惯,睡不了,喜欢热炕头。在屋里上厕所,总说有味,有了便意尽量憋着。白天,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静了,静的可怕,掉儿针在地上,都能吓人一跳。家空了,空如娘的心,空的能装下这所房子。娘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家人回来了,吃了饭,媳妇备课,孩子写作业,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儿子干嘛去了,天天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娘想和你说说话。娘苦心等来的是一个醉熏熏的儿子。娘说,喝多酒会伤身子的。儿说,不把胃奉献出去,怎能当官,和你说你也听不懂。娘说,咋听不懂?没有命了,要官做啥。娘还想和儿多说几句体几话儿,耳边已传来儿子的酣声。

  住了一个星期的“监狱”老娘说啥也要走。小问,娘,你走,上哪去呢?

  是啊,上哪儿去呀,就上大梅家吧。大梅家在农村,和老家是邻村,回家看看也方便。小就把娘送到了大梅家。大梅家倒是有地儿住,哪儿都好,就大梅的老公公不好。一个糟老头子,张着没几颗牙的大嘴,瞅见大梅娘就骂: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你有儿子,凭嘛让闺女养老,从俺家滚出去。大梅听见了自然不高兴,就和老公公吵嘴。娘见了心里难受,为了自个儿,影响人家家庭和睦,于心不忍。再说,谁脸上没有二两啊,老娘终于吃架不住劲了,要走。大梅问,娘,你往哪走啊。娘说,上小梅家住一阵子吧。

  小梅家原来在农村,近几年才搬到县城,两口子在县城开了一家小饭店,折腾了几年,竟在城里盖上了两层小洋楼。小梅一脸的兴奋和骄傲,拉着娘,一个屋一个屋地参观,娘,这些屋子你挑着住,想住哪间住哪间。

  小梅两口子住饭店,儿子住校,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二百多平米的大房子,就娘一个人住,她成了名副其实的看房人。小梅说,娘,你不用做饭,有人给你送饭,咱净吃好的。吃饭的点儿,饭店正忙,过了一两点,饭店不忙了,小梅让厨师做几个娘爱吃的菜,让服务员送回来。饭迟了点儿倒没啥,只是这个饭从饭店拎到家已变成温的了,吃的娘直闹肚子。娘说,俺不稀罕你家的红烧,就喜欢喝家里的菜粥菜饭,不在你家住了,走哇。小梅问,娘,你走,上哪儿去啊。

  娘说,回家去。

  娘又回到了家。媳妇一见,脸拉得老长,摔盆子砸碗,硬梆梆的难听的话儿稀哩哗啦撒了一地。老娘一声不吭,默默地拿个马扎子在街口一坐就是半天。眼瞅着一件件新家俱摆在了屋里,婚期一天天临近,老娘在外坐得时间越长,目光越发呆滞、木然,要不是偶尔看见她干瘪的嘴动几下,一定会怀疑娘是一尊雕像。

  结婚前一天,家里就开始热闹起来,杀猪、宰,小院里撒欢乐。到了晚上,攒忙的人走光了,小院一下子静下来。大忙了一天,累得要命,和衣躺下了。眯瞪了一会儿,他担心院中的食物被猫狗糟踏,起来查看,走到院子里,凉风一吹,这才想起,一天都没看到老娘了。娘去哪儿了,他找遍了屋子,没有,老娘也真是的,越忙越添,这明天要过事,还要急着找你。大把媳妇和儿子喊了起来,都去找人。媳妇提着子去茅房,突然,怪叫一声从茅房跑了出来,脸吓得煞白,口吃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着茅房:“他,他…他上吊了。”

  大把老娘解下来。生扑上去大哭:“…。”第二个字没出来,被父亲竖起的手掌挡了回去:“不许哭,更不许声张。先把娘拉到医院太平间,过完红事,再过白事。生,去把你的面包车开过来。”

  大把娘抱上了车,临关车门,又黑着脸强调了一遍:“记住,谁也不准说,有人问起,就说娘去了北京的表姐家,都给我记住了。”

  结婚这天,家里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亲朋好友前来贺喜。小、大梅和小梅来得最早,都问娘去哪了?大说,北京表姐的儿子接走了,说是表姐病重,想见娘一面。大心平气和地回答。大没说过瞎话,大家也都信了。

  结婚典礼开始了,这是婚礼中最热闹,最精彩的时刻。家中的长辈端坐在正堂,接受小辈新人的跪拜,这是何等荣耀的事啊。司仪一声嘹亮的长腔:“孙子、孙媳给他磕头勒!”而此时,新郎的衣帽整齐地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大拿出一沓钱:“这是他出的,八百八十六。”

  昨天晚上,大从医院里回来,在收拾娘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双新做的虎头鞋,鞋上放着一个小手绢,手绢里面包裹着一沓子零钱。娘不挣钱,这些钱都是娘从儿女们给的零花中省细出来的。大破绽,把零钱换成了整钱。

  结婚当天的后半夜,大生把娘从医院太平间里拉了回来。对外说,娘在回来的路上突发心脏病死的。小来了,痛哭涕,大梅来了,撕心裂肺地哭喊,小梅来了,哭了个没气儿。

  娘的葬礼办得相当隆重。

  娘死后第三天,也就是年三十,是给娘上坟烧纸的日子。儿女们早早地找工匠给娘糊了一个最好、最贵的小洋楼。正当大家要出发时,门外响起一阵快的锣鼓声,出门一看,是村长带着几个人,正在发放十星级文明户的牌子。

  大家的大门上糊上了雪白的纸,白纸上印出没有撕净的红纸。鲜红的十星级文明户的牌子挂在大门一侧。

  村长上前握住大的手,你真是个孝子啊!

  大苦笑一声,笑得复杂,很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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