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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姑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世界两侧 作者:苏童 | 书号:39265 时间:2017/9/5 字数:38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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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房里堆放着犁粑锄头一类的农具,齐齐整整倚在土墙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状。那股铁锈味就是从它们⾝上散出来的。这是我家的仓房,一个幽暗的深不可测的空间。老![]() ![]() ![]() 演义尖声大叫。演义蹲下去凑着门 ![]() 有人朝仓房这边看。演义想他们听见了为什么不来开锁?演义从他们的嘴形上判断他们在骂饿鬼。饿鬼饿鬼早晚要把你们杀了。演义用脑袋撞着门。有个女佣 ![]() ![]() ![]() ![]() "我杀了你。"演义说。 "别闹,大少爷。"女佣边退边说,"快去看你娘生孩子。""什么?""生孩子。往后你更没用了。"女佣摇着钥匙丁丁当当地逃去,回头对演义笑,"那是陈茂的种呀!" 这一年演义八岁。演义把杂木树 ![]() ![]() ![]() ![]() ![]() ![]() "男孩。恭喜老爷了。" "你想去看看吗?""不知道。"长工陈茂站起⾝,他朝前走了两步又往后退一步,他突然意识到问题:老地主是笑着的。老地主的笑对他来说吉凶难卜。陈茂转过脸探询地望着刘老侠。他说,"去不去?"你听不出来他是问刘老侠还是问自己。"狗!"刘老侠果然大喝一声。他手里的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陈茂。陈茂看见自己的 ![]() ![]() "滚回来!"刘老侠说。 陈茂回到桌前时被刘老侠了一巴掌。陈茂没躲,只是感觉到那只油虫爬到他脸上来了。陈茂站着浑⾝发粘。他看见刘老侠踢翻了桌子椅子,哐啷啷一阵响。刘老侠扼住了陈茂的喉咙,他说,"陈茂,一条狗。你说你是我的一条狗。"陈茂的光脚踩在一碗⽑⾖上,喉咙被卡住含糊地重复,"我说你是我的一条狗。""笨蛋,重说。"喉咙被扼得更紧了。陈茂英俊的脸憋得红里发紫。他拚命挣脫开那双虬枝般苍劲的手,他 ![]() 长工陈茂穿过堂屋往外走,经过翠花花的屋子,他闻见翠花花的屋里散发出一种⾎的腥香混杂女人体下的气味。那些气味使他头晕。陈茂站在大宅的门槛上朝外面的长工女佣们做了个鬼脸。他用三 ![]() ![]() 陈茂吹着唢呐去下地。那天跟平⽇一样,陈茂在刘家的罂粟地里锄草,锄完草又睡了一觉。在熹微的晨光中他梦见一个男婴庒在头顶上,石头似地撞碎了他的天灵盖。枫杨树乡村绵延50里,50里黑土路上遍布你祖先的⾜迹。几千年了,土地被人一遍遍垦植着从贫瘠走向丰厚。你祖先饿殍仙游的景象到30年代不再出现,30年代初枫杨树的一半土地种上了奇怪的植物罂粟,于是⽔稻与罂粟在不同的季节里成为乡村的标志。外乡人从各方迁徙而来,枫杨树成了你的乡土。你总会看见地主刘老侠的黑⾊大宅。你总会听说黑⾊大宅里的衰荣历史,那是乡村的灵魂使你无法回避,这么多年了人们还在一遍遍地诉说那段历史。 祖⽗把农舍盖在河左岸的岸坡上,窗户朝向河⽔,烟囱耸出屋顶,象征着男人和女人组合的家庭,⽗亲晨出晚归在⽔稻与罂粟地里劳作,⺟亲把 ![]() ![]() 家谱上记载着演义是刘老侠第五个孩子了。前面四个弃于河中顺⽔漂去了,他们像鱼似的没有腿与手臂,却有剑形摆尾,他们只能从⽔上顺流漂去了。演义是荒 ![]() ![]() ![]() ![]() ![]() ![]() ![]() ![]() ![]() ![]() ![]() ![]() 坐在木栩子山上的两个人,一个是⽩痴演义,另一个是他叔叔刘老信。在刘家大宅中叔侄俩的亲密关系显得奇特而孤独。人们记得刘老信从不与人说话,他只跟木栩子和⽩痴演义说话,而演义惟有坐在他叔⾝旁,才表现出正常的智力和语言习惯,那是一种异秉 ![]() "你爹害死了我爹,抢了翠花花做你娘。""我从娘的胳肢窝里掉下来的。" "你们一家没个好东西,迟早我要放火,大家都别过。""放火能把家烧光吗?" "能。只要狠,一把火把你们都烧光。""把我也烧光吗?""对,杂种。我不烧死你他们也迟早会杀了你。""杀了我我就不饿了。" 在这段历史中刘老信不是主要人物。我只知道他是早年间闻名枫杨树乡村的浪 ![]() ![]() ![]() ![]() ![]() ⽩痴演义记得木栩子山上的叔叔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年刘老信死于火堆中,上下竟无人知晓。火在木栩子山上燃烧的时候只有演义是目击者。演义満脸黑烟拖着一个⿇袋从仓房那里出来,演义把⿇袋放在台阶上对着⿇袋呜呜大哭。佃户和女佣们头一次听见演义哭。他们把⿇袋上的绳结打开,看见刘老信已经被火烧得焦糊了,僵硬的⾝体发出木材的清香。他的嘴被半只馍塞住,面目很古怪。演义一边哭一边说,"他饿,我给他吃半只馍,他怎么不咽进去呢?"他们跑到后院看见木栩子山已经燃烧掉了一半,谁也不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没有人看见火就烧起来了。家谱记载,刘老信死于1933年十月初五。木匠们钉好了一口薄⽪棺材,四个长工把刘老信抬到右岸大坟场埋葬。听见风吹动⽩幡,听见丧号戛然而止,死者⼊土了。那是一种简陋的丧葬,也是发生在刘家大宅的旷世奇事。所有枫杨树人都知道刘老信纵火未成反被烧死的故事。祖⽗对孙子说起刘老信的奇死时最后总是说:"别去惹刘老侠。你要放火自己先把自己烧了。"诞生于故事开首的婴儿一旦长大将成为核心人物,这在家族史中是不言而喻的。许多年以后沉草⾝穿黑呢制服手提一口麂⽪箱子从县立中学的台阶上向我们走来。 ![]() ![]() ![]() ![]() ![]() 马车赶上岔路必须经过火牛岭。沉草记得他就是这样头一次见到了姜龙的土匪。在火牛岭半山 ![]() 第二天起了雾,丘陵地带被一片⽩蒙蒙的⽔汽所 ![]() ![]() ![]() ![]() 罂粟地里的佃户们亲眼目睹了沉草第一次晕厥的场面。后来他们对我描述二少爷的⾝体是多么单薄,二少爷的行为是多么古怪,而我知道那次晕厥是一个悲剧萌芽,它奠定刘家历史的走向。他们告诉我刘老侠把儿子驮在背上,经过河边的罂粟地。他的口袋里响着一种仙乐般琅琅动听的声音,传说那是一串⽩金钥匙,只要有了其中任何一把⽩金钥匙,你就可以打开一座米仓的门,你一辈子都能把肚子吃得 ![]() ![]() 蓑草亭子在⽩雾中显出它的特殊的造形轮廓。男人们把蓑草亭子看成一种男 ![]() ![]() ![]() ![]() ![]() ![]() "沉草不。"他们想了想说。 沉草在刘氏家族中确实与众不同,这也是必然的。沉草归家后的头几天在昏睡中度过,当风偶尔停息的时候罂粟的气味突然消失了,沉草觉得清醒了许多。他从前院走到后院,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破⾐烂衫的人坐在仓房门口,啃咬一块发黑的硬馍。沉草站住看着演义啃馍。沉草从来不相信演义是他的哥哥,但他知道演义是家中另一个孤独的人。沉草害怕看见他,他从那张耝蛮贪婪的脸上发现某种低 ![]() 罂粟花的气味突然消失了, ![]() ![]() ![]() ![]() ![]() "你有馍吗?""我没有馍。馍在爹那儿你问他要。" "我饿。给我馍。""你不是饿,你是 ![]() "你骂我我就杀了你。" 沉草看见演义扔掉了杂木树 ![]() ![]() ![]() ![]() ![]() ![]() ![]() ![]() ![]() ![]() ![]() ![]() ![]() ![]() "演义,看那球。" 演义双目圆睁盯着那只布球。演义扔下拍子,矮胖的⾝子凌空跳起来去抓那只布球。球弹在仓房的墙上又弹到地上,演义嗷嗷叫着去扑球。沉草不明⽩他想⼲什么。"演义,用拍子打别用手抓。" "馍,给我馍。""那不是馍,不能吃。" 沉草喊着看见演义已经把布球塞到嘴里,演义把他的网球当成馍了。他想演义怎么把网球当成馍了?演义嚼不动布球,又把它从嘴里掏出来端详着。演义愤怒地骂了一声,一扬手把布球扔出了院墙。沉草看见那只球在半空中划出一条热炽的⽩弧,倏地消失不见了。 在枫杨树的家里你打不成网球,永远打不成。沉草蒙住自己的脸蹲下去,他看见⾕场被 ![]() ![]() ![]() 给演义出殡的那天沉草躺在屋里,一直躺到天黑。爹把门反锁上了。月亮渐渐升⾼,他听见窗外起风了。风拍打枫杨树乡村的声音充満忧郁和恐惧。沉草把头蒙在被子里仍然隔不断那夜的风声。他在等待着什么在风声中出现,他真的看见演义⾎⾁模糊站在仓房台阶上,演义一边啃着馍一边对他喊,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演义睡了棺材。枫杨树老人告诉我,演义的棺材里堆満了雪⽩雪⽩的馍,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殉葬,他们说⽩痴演义应该瞑目了,他的馍再也吃不光了。 猫眼女人已经不复存在,有一天她在大铁锅中澡洗的时候溺⽔而死,怀里抱着女婴刘素子,刘素子不怕⽔,她从⽔上复活了——那个猫眼女人的后代,她有着舂雪般洁⽩冰冷的⽪肤,惊世骇俗,被乡间广为称颂。 人们记得刘素子18岁被一顶红轿抬出枫杨树,三天后回门,没有再去她的夫家。我们看见她终年蜗居在二院的厢房里,怀抱一只⻩猫在打盹,她是个嗜睡的女人,她是爱猫如命的女人。许多个早晨和傍晚,窥视者可以看见刘素子睡在一张陈年竹榻上,而⻩猫伏在她髋部的峰线上守卫。窥视者还会发现刘素子奇异的秉 ![]() ![]() ![]() 刘素子悲极而泣,她披头散发把死猫抱到她爹屋里,刘素子边哭边在屋里环视着,"翠花花呢?" "你找她⼲嘛?你们又吵架了?" "她毒死了我的猫。""你怎么知道她毒死了你的猫?" "我知道。我就是睡死了也知道。" "别闹,爹再给你抱一只回来。" "不要你发慈悲,你让她再来吧,别毒猫,毒死我,我知道你们还想毒死我。"刘素子把死猫抱着坐在院子里等翠花花。翠花花却躲着不敢出来。翠花花坐在 ![]() ![]() 那天夜里刘素子把死猫葬在翠花花的房前。第二天死猫却被从土中掘起来重归刘素子的竹榻。 你一眼能识破两个女人间的仇恨。那种仇恨浅陋单薄但又无法泯灭。大宅上下的人知道她们一见面就互相吐唾沫。刘老侠用⽪带菗打翠花花裸背时跺着脚说,"让你再吐唾沫让你再吐!"翠花花尖声大喊,"你让我怎么办,她一见我就骂 ![]() ![]() ![]() 我曾经依据这段历史画了一张人物图表,我惊异于图表与女 ![]() 图示: 刘老信刘老太爷翠花花陈茂刘沉草刘老侠 枫杨树人告诉我翠花花早先是城里的小 ![]() 院子里有人拉着驴子转磨。天没亮的时候转磨声就吱嗄嗄响起来了。拉驴子的人突然吼一声,"走, ![]() ![]() ![]() ![]() "天天拉磨你在磨什么?" "粉啊。少爷你不懂。吃你家饭就得给你家⼲活。""别磨粉留着吃米吧。" "米太多了,你家米仓堆不下了。" 沉草拉下窗子。隔着窗纸他感觉到他还在看自己。有一首民谣唱道:陈二⽑,翻窗王,昨夜会了三姑娘,今儿又跳大嫂墙。沉草知道他是个乡间采花盗。他不厌恶翻窗跳墙的勾当,他厌恶陈茂注视自己的浑浊痴 ![]() ![]() ![]() ![]() 沉草记得那天夜里的小小风波。到夜里陈茂跪在爹的腿下。七只梨子已经发黑了像七个小骷髅横陈在地上。陈茂石板般锋利的脊背在闪闪发亮。那么多汗珠,那是长工们特有的大硕晶莹的汗珠。爹说沉草你过来骑到狗的背上。沉草说狗呢狗在哪里?爹指着陈茂那就是狗你骑到他背上去。沉草看着地上的梨子发呆。爹说骑呀儿子!沉草骑到陈茂背上他舿下的⾁体颤动了一下。他喊起来,爹,我浑⾝发庠。爹说沉草你让他叫让他爬。沉草拍拍陈茂说你叫呀你爬呀。陈茂驮着我往门边爬但是他没有叫。爹大吼陈二⽑你这狗你怎么不叫?陈茂跪在门边不动了,他背上的汗珠烫得沉草浑⾝发庠。沉草喊,爹啊我浑⾝发庠。爹喊陈二⽑你不叫不准吃饭,陈茂的光头垂下去重重地磕在地上。我听见他叫了。"汪汪汪。"真的像狗叫。紧接着沉草被掀到地上。陈茂直起 ![]() ![]() ![]() ![]() ![]() ![]() ![]() ![]() ![]() 地上更凉。陈茂看见翠花花已经裹上了被子,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只馍吃起来。每次都是这样,陈茂看着翠花花吃馍,他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发出响亮的鸣叫。 "给我半只馍。"陈茂说。 "给你。"翠花花掰下半只馍抛给他,"滚吧。"陈茂嚼着馍,他把 ![]() ![]() ![]() ![]() 收罂粟的人快要来了。沉草在⽇记里写道,贩盐船年年来到这里,而我将头一次看见那只船。谁知道枫杨树种植罂粟的历史是从哪一年开始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爹说这条财路说起来还得谢谢你的鬼叔叔。那时候河东的地是他的。爹说有一天我看见老信的地里长出了猩红夺目的花。我说老信你不好好种庄稼摆弄什么花草。老信说那不是花草那可是最好的庄稼,吃了它不想吃别的庄稼。到底是什么?鸦片。鸦片就是从这花上取出来的。我说你种鸦片⼲什么?老信说自己菗呀,城里人不吃庄稼就吃这个。"沉草你听着,"爹当时眼睛就亮了,"我走到罂粟地里摸摸那些大花骨朵,我听见那些鬼花花对着我唱歌,真的,我听见它们唱歌就 ![]() ![]() ![]() ![]() ![]() ![]() ![]() ![]() ![]() ![]() ![]() ![]() ![]() 祖⽗们都对刘老侠37岁的城市之行津津乐道,一半出自崇拜心理。而孙子们猜想刘家的罂粟从黑道上来到黑道上去。收罂粟的人一年一度来到枫杨树乡村,贩盐船把收获的罂粟和稻米一起从河上运走,久而久之枫杨树人将两种植物同等看待。祖⽗指着左岸的稻地和右岸的罂粟对孙子说,"两岸都是粮食,我们就靠这些粮食活下去。" 沉草归家后半年,家中遇到了土匪姜龙的劫难。半夜里响起马蹄声。马蹄声杂沓地在刘家宅院四周响着。女佣在下房那边惊喊,"姜龙来啦。" 沉草披⾐冲到院子里,他看见墙內墙外灯影幢幢一片动 ![]() ![]() ![]() ![]() ![]() 爹出来的时候 ![]() ![]() ![]() ![]() "十袋就行。""今年粮荒,没收成,八袋行吗?" "不行。一袋不能少,还要一个人?" "要人?要谁?""你儿子刘沉草。""别开玩笑,我给你十袋米了。" "米要人也要。我想拉一个财主的儿子上山,我想让他去杀人!去抢劫!去放火!" 爹愣住不动,沉草看见爹在马灯的照 ![]() ![]() "可我也给你吃馍了。""馍早化成粪了,可是心里的恨化不掉。"姜龙的马鞭在空中抡了一响,"刘沉草,你不明⽩我的道理。""如果我不想跟你上山呢?" "烧了这大宅,杀你全家。" 沉草听见爹仰天长啸一声,爹扑过来抱住⽩马的腿。他的膝盖慢慢下沉,终于跪在地上。沉草蒙住眼睛听见爹说,"把米仓都给你,要多少给多少。" "米够吃了。我要你家的人,不给儿子给闺女也行。""什么?""你闺女,刘素子。我要跟你闺女睡,三天三夜,完了就放她下山。"沉草记得他想搬地上的石碾,他弯下了 ![]() ![]() 大概是夜午时分姜龙的土匪从刘家风卷残云而过。长工女佣们沿墙 ![]() ![]() ![]() ![]() 沉草穿了棉袄也没暖和过来,他咬着牙再次走到院子里,人已散尽,爹一个人在月光下枯立,爹把手掌摊开,好像要接住什么东西。他对沉草说,"灾祸临头了吗?"沉草挽住爹僵直的手,他看见爹的手里只有一片罂粟叶子。沉草摇头摇,沉草说我不知道爹我真的不知道姜天洪会来。第三天刘家人守在村口等待刘素子回来。你看见沉草的手中抓着一支驳壳 ![]() ![]() ![]() ![]() ![]() ![]() 爹牵着沉草的手穿越一段难忘的时光。走出大宅的时候有一只钟在离枫杨树很远的地方敲响。沉草记得这一天爹70寿辰,他20岁。他们穿越一段难忘的时光往刘家祠堂走。祖先的⽩金钥匙在前面衰弱地鸣叫,听起来就像爹的脉息。那真是一种衰弱的声音,它预示结局将要出现。歇晌的枫杨树人从路边 ![]() ![]() ![]() ![]() ![]() ![]() 沉草,你跟我来。爹的声音一直在前面呼唤,每一颗空气也都这样呼唤,爹幽灵般扑进祠堂大门,⽩衫的后背闪着荧光。神龛上点着八支红烛,香烟缭绕。他看见爹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体绷紧像一块石碑。这是我们的祠堂,这就是我们祖先蔵⾝的地方,他们给予土地和生命,在冥冥中统治着我们的思想。沉草抱紧自己的⾝体跪在爹的⾝边,听见某种灾难的声音吱吱叫着往他头顶上坠落。在悸冷中沉草的手摸遍先祖之地,地上冰凉,他又摸到了爹的手,爹的手也冰凉。他看见⽩金钥匙在神龛上有一圈月晕似的光泽,⽩金钥匙发出了田野植物的各种气息。它马上要落到你的手里了。 沉草,向祖先起誓。 我起誓。你接过刘家的土地和财产,你要用这把钥匙打开土地的大门。你要用这把钥匙打开金仓银库,你起誓刘家产业在你这一代更加兴旺发达。我起誓。⽩金钥匙天外陨星般落到沉草手心。他奇怪那把钥匙这么沉重,你简直掂不动它。沉草啊你的祖先在哪里?到底是谁给了我这把⽩金钥匙?黑暗中历史与人混沌一片,沉草依稀看见一些面呈菜⾊啃咬黑馍的人,看见鬼叔叔在火中噼噗燃烧,而最清晰的是演义⾎⾁模糊的头颅,它好像就放在青花瓷盘里,放在神龛之上。"我冷。"走出祠堂的时候沉草又缩起了肩膀。风快吹来了。他听见爹说," ![]() ![]() ![]() ![]() ![]() ![]() 我发现枫杨树刘家的历史发展到1948年起了诸多变化,家国兴亡世事风云有时发生在人生一瞬间。你说刘沉草在这段历史中是斑驳的一点,你还可以说刘沉草是40年代最后的地主。你听见古老的金钥匙在他的牛⽪ ![]() ![]() 贩盐船没有来,而河边的人还在守望。 收割后的罂粟地里枯枝横陈,沟壕涸辙仿佛斑马纹路刻在那里了。原野在风中无比枯寂,风像千人之手从四面出击摇撼我的枫杨树乡村。你走出黑泥房子来到河边,看见两岸秋⾊依旧,但是风真的像千人之手从四面出击摇撼你,风要把你卷起来抛⼊河心,你像一片落叶沿着河的方向归去。这一年的秋风多么浩 ![]() 人们记得陈茂头一个从马桥镇带回了解放的消息。被赶出刘家的长工陈茂挥舞着一只⻩⾊帽子,远远地你就看见帽子上一颗五角星红光闪闪。那是1949年历史的一个物证在向你 ![]() ![]() ![]() 陈茂把嵌五角星的⻩帽子戴在头上,然后闯进刘家大宅。他站在院子央中愣了会儿,看见翠花花正吆喝着一群 ![]() ![]() ![]() ![]() ![]() ![]() ![]() ![]() 饥饿队伍散开了,他们站在地里凝望刘氏⽗子。⽗子俩面目苍茫,在一片寂静中走出蓑草亭子。刘老侠已经很老了,目光却依然像巨兽俯视他们弱小的灵魂。这是1949年他们头一次看见刘老侠。他们听见刘老侠咳嗽着吐出一口痰,又吐出一个 ![]() 狗 "你们要⼲什么?""去马桥镇,共产 ![]() "他说⾰命。"沉草说。 "我们再也不给你卖命了。"陈茂说。 "刘三旺刘喜子你们把陈茂捆起来。"刘老侠说。人们都站着观察,那些呆滞木然的脸组成的是饥饿队伍。"捆啊,捆了他给你们每人一袋米!" "一袋米?不骗人?""不骗你们,饿死鬼!""一袋米,我来捆!"饥饿队伍都跳了起来,他们动了起来,陈茂返⾝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佃户们一拥而上抱住了陈茂。"一袋米!"他们大叫着把陈茂抬起来。有人喊没东西捆接着又有人喊把他的 ![]() ![]() ![]() ![]() ![]() 沉草往后退。他看见陈茂的殖生器露出来在人们的头顶上晃 ![]() ![]() ![]() ![]() ![]() ![]() ![]() ![]() ![]() ![]() ![]() ![]() ![]() ![]() ![]() ![]() ![]() ![]() 解放了。收罂粟的人不会来了。庐方说。老地主默然不语。庐方跨过刘家门槛,看见大院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竹匾,竹匾里晾着⽩⾊与棕⾊的罂粟粉,他第一次看见那种神奇的植物花朵,罂粟的气味使他神经紧张,他抓住 ![]() ![]() ![]() ![]() 庐方走过黑暗的仓房时听见一阵咳嗽声。透过窗 ![]() ![]() ![]() ![]() ![]() 院子里打翻了一只竹匾。沉草走出仓房,嘴里还留有罂粟面的余香。他站在台阶上抱住头,他觉得从那场雨中活过来很累。爹咒骂着谁,把地上的花面拾进竹匾。那些罂粟如今像冬⽇太 ![]() ![]() ![]() ![]() "沉草。周末了,我们去打网球。" "草坪呢,草坪在哪里?" "就在你家院子里打。" "没有球,球掉下去不见了。" "我带着一只球。""我已经忘了怎么打网球。" "沉草,你知道你家有多少土地吗?" "不知道,枫杨树的土地好像都是我家的。""你知道你家有多少财产吗?" "不知道。""别装傻,你拿着你家的⽩金钥匙。" "真的不知道,那都是我爹的东西,我没打开过。""沉草,你明⽩我们来⼲什么吗?" "不明⽩,也不想明⽩,你们愿意⼲什么就⼲什么。""要土改了,要把你们家的土地和财产分给穷人。""我无所谓,我爹他不会同意的。" 庐方看见沉草从大缸里站起来,他的目光涣散游移不定。沉草仰面看着房顶上的一架纺车,半晌打出一个噴嚏。庐方突然听见沉草轻声喊了他的名字,"庐方,拉我一把。"他把手伸出去抓住了沉草冰凉的汗津津的手掌。庐方回忆他们手臂相 ![]() ![]() 风暴来临,所有的人将被卷离古老的居所,集结在新的历史⾼地上。"跟我来,乡亲们!跟我来吧,斗倒财主刘老侠!"我看见长工陈茂在枫杨树乡村奔走呼号。他的 ![]() ![]() ![]() ![]() ![]() ![]() ![]() 陈二⽑,变了样一把唢呐一杆 ![]() 陈茂走到刘家大宅前突然站住,他抓着 ![]() ![]() ![]() ![]() ![]() ![]() 陈茂一手捂脸一手把窗往里推,他说: "别关窗,我不是来睡你的。" "我跟狗睡也不跟你睡。" "女人嘴凶,可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对我说,你是让姜龙给弄傻了。""你来⼲什么?翠花花不在家,天还没黑,你来⼲什么?""我不找那 ![]() ![]() "小子婊,你明⽩拿什么供我,你是最好的供品。""狗,不要脸的大公狗。"刘素子终于把陈茂关在窗外了,陈茂被关在窗外发愣。他想女人脖颈上的梅花形猫印是怎么回事?它像个小太 ![]() ![]() ![]() 陈茂一边吹唢呐一边坐在门槛上。暮⾊点点滴滴潜⼊凄冷宅院,槐树叶子在层层青苔上凋零发烂,他听见一只驴子在磨房里咴咴地叫,那是他长工生涯的老伙计,陈茂忽然想去摸摸那只驴子,他起⾝朝磨房走去,他看见驴子⽪包瘦骨半卧在食槽边,食槽是空的。可怜的驴子跟着他们会饿死的。陈茂把墙角堆着的糠全倒在食槽里,看驴子狼呑虎咽地吃食。他的手从上而下摸抚着驴子肮脏⼲枯的⽪⽑,思绪纷 ![]() ![]() ![]() ![]() "上山求神保佑罂粟。山神说收罂粟的人快来了。"老地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省略了持 ![]() ![]() ![]() ![]() ![]() ![]() "农会。工作队。庐同志说只有斗倒你们枫杨树人才能翻⾝解放。"陈茂看见老地主手中的罂粟掉到地上。陈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为什么不能斗人?风⽔轮回还有什么不可改变的呢?陈茂朝老地主啐了一口。陈茂一⾼兴就把唢呐吹起来了,他吹着唢呐退出刘家大宅,他听见自己的唢呐像惊雷一样炸响,把刘家几百年的风光炸飞了。 没有人知道刘家三人上火牛岭去⼲什么。沉草知道这将成为一个秘密,永远不能启齿。爹带着老婆孩子去找土匪姜龙。沉草想爹是糊涂了,刘家人怎么能上山找土匪姜龙?他问爹到底要⼲什么。爹说花钱请他们下山。沉草说姜龙坑害了姐姐呀,他们无恶不作你不能在他们面前折 ![]() 沉草跟着爹娘往山上走。他想起那次从县城归家的途中,看见姜龙的马队从火牛岭一闪而过。有个声音穿过年轮时光仍然在树林间回 ![]() 他们跟着秘密向导寻找姜龙的踪迹,在火牛岭的纵深处他们闻到山霭中浮 ![]() ![]() 我明⽩枫杨树乡亲的观点趋向原始的人本思维。你不能要求枫杨树人对刘家变迁作出更⾼明的诠释。工作队长庐方对我说,揪斗地主刘老侠时曾经问他有什么 ![]() ![]() ![]() 老地主不肯低头,他仰着脸目光在黑庒庒的人群中逡巡,神情桀骜不驯,他的鹰眼发出一种惊人的亮度,仍然威慑着枫杨树人。人们发现刘老侠的脸上与其说是哭泣不如说是微笑。"刘老侠,不准笑!"庐方说。 "我没笑,我想哭的时候就像笑。" "老实点,把头低下来!" "分我的地怎么还要我低头呢?" 庐方当时朝陈茂示意了一下,他想让陈茂把他的头摁下去,但陈茂理解错了,他冲上去举起 ![]() ![]() ![]() ![]() ![]() ![]() ![]() ![]() ![]() ![]() "沉草,你过来。"爹在喊他。沉草走到爹的 ![]() 什么?你老是听不懂爹的话。当初我应该把你溺在粪桶里。 当初不如让姜龙带你走,当土匪也比当狗強,现在轮到我们当狗了。沉草看见爹的手里仍然紧抓着一把罂粟叶子。沉草说你把它放下吧,收罂粟的人再也不来了。爹点点头,他的手从空中垂下来在沉草 ![]() ![]() ![]() ![]() 那就留着吧,路上要用 ![]() 沉草走到 ![]() ![]() ![]() ![]() 只留下一个最大的包裹,沉草就抱着它坐在石崖上等我们上去。我踢踢那只包是软的,我看见一些灰⽩⾊的粉状物从破 ![]() "这是什么?"我问沉草。 "罂粟。"沉草说。"谁让你逃的?"我又问。我看见沉草神情困顿地歪倒在我的腿上,疲倦地说,"我爹。" "你想逃到哪里去?""找姜龙。""你想当土匪了?""不知道。一点不知道。" 被堵获的沉草像一片风中树叶一样让人可怜,但你看不到他的 ![]() ![]() ![]() ![]() ![]() ![]() ![]() 1950年也是陈茂 ![]() ![]() ![]() ![]() ![]() 陈茂是半夜潜进刘家大宅去的。那天月光很明净,夜空中听不见舂天情 ![]() ![]() ![]() ![]() ![]() 陈茂抱紧女人往门外跑,他看见翠花花屋里的灯光亮了,翠花花走出来,蓬头垢面地跟着他们。他倚在廊柱上猛地回头,"你跟着我们⼲什么? ![]() ![]() "你再喊我一 ![]() ![]() ![]() ![]() ![]() ![]() 那天凌晨下着雨,也许不是雨,只是风吹树叶声。沉草记得他在一片心造的雨声中蜷缩着,他看见自己幻变成一只⻩蜂躲在罂粟的花苞里昅 ![]() ![]() ![]() 沉草点亮灯,窗外的姐姐已经消失了。他觉得她很异样,他想也许是梦游,姐姐经常梦游。那阵脚步声消失在雨中,她去哪里摘罂粟?沉草仿佛又睡去,他蜷缩着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东厢房那儿闹起来,有人呼号大哭。他 ![]() ![]() ![]() "她说她去摘罂粟。"沉草漫无目的地绕着姐姐尸体转,他闻见一股霉烂的罂粟气味从她张开的嘴里吐出来,她脸上表情轻松自如。沉草想要是我把那股气味吐出来,我也会变得轻松自如的。"她说她去摘罂粟,我去把陈茂杀了。"沉草说。他看见爹猛然抬起头,嘴角痛苦地咧开笑着。他想这回灾难真的临头了。爹站起来抱紧他的脖子,爹的双手 ![]() ![]() ![]() ![]() ![]() ![]() ![]() ![]() ![]() ![]() ![]() ![]() ![]() ![]() "你说什么?""他们让我把你杀了。" "别听他们的。沉草你没听说过我是你亲爹?""听说了,我不相信。" "要想杀我让刘老侠来,你不行。" "我行,我早就会杀人了。" 在最后的时刻陈茂想找 ![]() ![]() ![]() ![]() ![]() ![]() ![]() ![]() ![]() ![]() ![]() ![]() ![]() "死了,该死的都会死的。"老地主说。"你们上火牛岭吧,沉草去投奔姜龙了。"翠花花说。庐方带着人马上火牛岭搜寻凶手沉草。在一个山洞里他们看见了沉草的黑制服和陈茂的铜唢呐,那两件东西靠在一起让你不可思议,但找不到人影沉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庐方的人马回到枫杨树已是天黑时分,远远的就听见整个乡村处在前所未有的 ![]() ![]() ![]() ![]() 庐方听见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亢地喊着老地主的名字。你真的无法体会刘老侠临死前奇怪的 ![]() 1950年冬天工作队长庐方奉命镇庒地主的儿子刘沉草,至此,枫杨树刘家最后一个成员灭亡。 庐方走进关押沉草的刘家仓房,他看见被抓获的逃亡者坐在一只大缸里。庐方想起他到枫杨树与刘沉草重逢也就是在这只大缸边。幽暗的空空的仓房里再次响起一种折裂的声音,你听出来一部历史已经翻完掉到地上了。庐方走过去敲了敲缸说,"刘沉草,给我爬出来。" 沉草好像睡着了。庐方把头探到缸里,看见沉草闭着眼睛嘴里嚼咽着什么东西。"你在嚼什么?"沉草梦呓般地说,"罂粟。"庐方不知道沉草被绑着怎么找到了罂粟,他把沉草从缸里拉起来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罂粟缸,里面盛満了陈年的粉状罂粟花面。庐方把沉草抱起来,沉草逃亡后⾝体像婴儿一样轻盈。沉草勾住庐方的肩膀轻轻说,"请把我放回缸里。"庐方迟疑着把他又扔进大缸。沉草闭着眼睛等待着。庐方拔 ![]() ![]() 枫杨树最大的地主家庭在工作组长庐方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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