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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姑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米尼 作者:王安忆 | 书号:40440 时间:2017/9/16 字数:33030 |
上一章 访后记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采 去⽩茅岭是在六月一个突兀的暑天里,气温⾼达三十六度,小车没有空调装置,烈⽇晒透了车顶棚,中午时分,却又抛锚。公路在 ![]() ![]() ![]() ![]() 这时候,我并不知道我要写什么,或者准备写什么,我不期待会有“米尼”到⽩茅岭来采访,原因是有两个:第一,这里一定集中了最有故事的女人;第二,这里的女人没法拒绝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就是说,我们保证可以在此得到故事。这将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它和我们通常的经验有什么不同?这些故事又会使我们对世界和人的看法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就是使我们奋兴而充満期待的。在这之前的一个夏季里,我每逢周五这一⽇,就去海上市妇联信访接待站旁听。上门寻求帮助的妇女,所遇问题大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生活上的困难,比如产后继续请假的障碍,双胞胎的独生子女费和托育费的处理,因未婚先孕而单位给予惩罚的不公和耝暴,病假工资的有无多少等等情况;另一类是婚姻恋爱纠纷,故事往往是在这一类里。上门的妇女以女工居多,还有一些无业或待业的青年。因为知识妇女解决问题的渠道和方式比较多,一般也不愿旁人揷手个人的事情,私有观念比较重吧!坐在妇联明亮的大厅里,落地窗外是 ![]() ![]() ![]() 炎热使我意气消沈,由于电力不⾜,风扇旋动得非常缓慢,有气无力的,灯光也昏暗。隔窗可见一条柏油路,隐在路灯下,路边是一些花圃,有乘凉的人们走着或坐着。女劳教大队在距此三十里的枫树林,已经有许多记者、作者、编剧、导演去过那里,写回许多报告,还拍摄了一个多集电视剧,名叫《女官警》,近⽇就要上演,据说⼲警和劳教人员都参加了表演。我不知道这一趟来会不会有新鲜的发现。 早晨,在招待所食堂吃了饭,就去路口等着上车。原先,一个星期才有一次接送,使⼲警们很不方便。往往她们的丈夫是在另一个劳改或劳教大队工作,一周也仅能来回一次,孩子就无人照管了。在⽩茅岭农场,主要的职业只有一个:⼲警。现在,女劳教大队每天早晚接送,有一辆专门的大客车,开车的是一个卷头发的小夥子。七点半时准时开车,沿途会停几次,有去枫树林小学读书的孩子搭车,他们下车时便齐声喊道:“谢谢爷叔!”我注意到他们说的是海上话,将“叔叔”说成“爷叔”虽然,海上对他们是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在一九五三年从海上来到此地,披荆斩棘开创农场的垦荒者,当是他们的祖⽗甚至曾祖吧。 汽车走的是一条土路,起伏蜿蜒,当拖拉机 ![]() 到了女劳教大队,女孩子们下车各赴各的岗位,一位姓王的大队內勤管理向我们介绍了概况。我们知道女劳教大队是在五八年开始办的,文⾰中停办,七二年时再成立,是中队的规模,八四年又重为大队。其间劳教人员最多时达七百,目前是三百多。在编⼲部九十三人,其中百分之七十八是从职工中提⼲上来,百分之十七从安徽屯溪招工(⽩茅岭占地安徽屯溪),百分之五由海上警校分配过来。大队的编制为四个中队,有正副大队长三人, ![]() ![]() ![]() ![]() ![]() ![]() 下午,我们翻阅了全部的档案卡片,预备一张采访的名单。卡片做得极其简单,有一帧小照,看上去面目都很可憎, ![]() ![]() 傍晚回场部的途中,汽车将放学的孩子捎回了家,早晨乾乾净净的一⾝,这时已泥猴一般,手里还用塑胶袋提了一兜⽔,⽔中有针似的小鱼在游。天气还是炎热,夜间一声闷雷,下了几个⾖大的雨点。 这一天开始了采访,许多人向我们推荐二中队的一名女劳教,这是使人感到非常头痛的一个角⾊,她们描绘她道:她的气质显然同一般劳教不同,很文雅,长得也清秀,肤⾊⽩净,⾼鼻大眼,说话毫不耝鲁,教养很好似的,从不与人争吵,也不与⼲部顶嘴,然而却也不听从指挥,自行其事。比如,队长喊集合,别人都跑出门去站队,只有她躺在 ![]() ![]() ![]() ![]() ![]() 然后,她来了。如她们所说,她文静而清秀,中等⾝材,偏瘦,头发齐颈项,一条淡⻩⾊的裙短,外罩一件⾖沙⾊的茄克衫,脚下穿了⽩袜,一双搭绊黑布鞋。她的眼睛很大,神情很安祥,还有一些茫然。队长告诉她,我们是海上来的记者,要与她谈话,她要有问必答,老老实实的。她说:好呀,好呀,声音有些飘浮,好像是唱歌用的假声。然后,我们就带了她离开二中队去大队部接待室。二中队的院门锁着,有一个⾝体⾼大,脸⾊黝黑的劳教过来为我们开门,并向我们微笑,她的眼睛很黑。我们走向大队部的路上,有些发窘似的,开始没说话,互相看着,她轻盈地走在我⾝边,态度很闲适。过了一会,我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歌唱似的说:不知道啊!我又问:你什么时候出去呢?她说:不知道啊!我碰了钉子,心里有些恼火,又执着地问:你为什么进来的?她微笑了一下:不知道啊!我按捺不住了,就带了一点攻击地说:你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进来吧!她还是微笑着,说:我正想请你们帮我去问一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进来的!我还想请教你们,究竟什么是劳教?她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我要读法律的书,你们能帮我找一本法律的书吗?什么是劳改,什么是劳教,难道可以随随便便地就用手铐铐人吗?我们这里吃的饭好比是给 ![]() 出师就很不利,情绪有些低落,要是个个都这样难弄,咱们趁早打道回府算了。中队长问我们还想找哪一个谈,我们草草地看着名单,胡 ![]() ![]() ![]() ![]() ![]() ![]() ![]() ![]() ![]() ![]() ![]() ![]() 下午一点,召开全体劳教的每月一次评点会,劳教们在中队长的带领下,排了队端了小板凳去大礼堂开会,评点会有这么一些內容:宣布一批受表扬的名单,表扬分两种,口头和书面的,三次口头表扬等于一次书面表扬,三次书面表扬可得嘉奖,比如减少服教期,回沪探亲。表扬之后是批评,有一个外号叫“黑鱼精”的劳教上台作检查。此人名气很大,才来两天我们就时时听说她的劣迹了。她曾以流氓罪服过刑,服刑期间,与同监房的女犯搞同 ![]() ![]() ![]() ![]() ![]() ![]() ![]() 这一回谈话是在队部二楼会议室进行的,接待室被占用了。下午,一辆农民的拖拉机载来一些探亲的劳教家属,他们清晨时在海上动⾝,乘了长途车,午后两点多到,再搭农民的拖拉机来枫树林。今天来的有一对丈夫与哥哥,一对⺟亲和妹夫,还有一对⽗亲和舅舅。这一个妹夫和舅舅因拿不出说明与劳教亲属关系的件证,被拒绝同意接见,让他们回场部。但负责此事的女孩告诉我,看起来那位舅舅是真舅舅,而这位妹夫却可疑了。当她拒绝他探望时,他竟说:你让我看上一眼,我也就死心了!你说,这像妹夫说的话吗?她问我。她接着说,这种“妹夫”“姐夫”是最最伤脑筋的,弄不好就会是她们的同案犯,所以绝不可通融。会见是在接待室里进行的,每三个月可得接见一次,夫 ![]() 这位民管行动举止要比其他劳教自如轻松得多, ![]() ![]() ![]() ![]() ![]() ![]() ![]() ![]() ![]() ![]() ![]() ![]() 她稳定的情绪和正常的心理反映使我们愉快起来,对以后的采访又有了信心。我们说等你出去之后可以看你去吧,她先犹豫地审视了我们,然后笑了,说可以,并给了我们地址。我们说你出去之后还有个难题,就是究竟和谁一起生活,看来你忘不掉三⻩ ![]() 这是一次使我们満意的采访。后来回想,这次采访使我们觉得圆満的原因是,这女孩的故事里有一些为我们僵化的头脑所能理解和接受的东西,或者说,我们以我们的头脑攫取了其中一些我们的经验能够理解的东西,比如三角恋爱,可是重要的恰恰是其馀部分,比如三⻩ ![]() 傍晚,回场部的汽车上,我们向负责严管组的队长打听,那女孩进了严管组的表现。她说,首先是让她剪短头发,她虽不乐意也无奈,剪到齐耳。然后,让她拆纱头,她是那样拆的:拆下一缕,就接起来,一缕一缕接好,再绕成团,一个下午,拆了有 ![]()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夜晚总是很安宁。在有一些夜晚,发生过犯人和劳教逃跑的事情,场部就出动警车。当警笛划破夜空的时候,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呢?孩子会不会从梦中惊醒?逃犯们是怎样窜过低矮的茶林,⾝后的柏树好像一张剪影,天空没有月亮。场部的柏油路发出微暗的光亮,风吹过花圃,发出悉索的响声。 第二天,下雨了。汽车在雨中驶过起伏的土路,雨点在灰蒙蒙的车窗上流下道道污迹。女孩们穿着警服,只能在衬衫上翻着花样。车內像开锅似的,充満了叽叽嘎嘎的说笑声。窗外的景⾊看上去有些荒凉,看见了一个农人骑了一头⽔牛,在远处的丘陵起伏地进行。 采访进⼊了⾼嘲。我们转向了三中队,即“二进宮”中队。中队长向我们推荐了两名劳教,均是五二年出生,揷队知青,其堕落过程具有社会的原因,不像那些二十岁上下的,只是因为好吃懒做,爱慕虚荣,更不像有些“傻瓜”一碗 ![]() ![]() ![]() ![]() ![]() ![]() 头一名采访的劳教个子⾼⾼的,有些风度,瓜子脸长长的,眼睛很灵活,她与我合撑了一把伞,一起走往大队部。与她并肩走在一顶伞下,很奇异地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好像中学时与⾼年级的女生走在一起似的。有一瞬间我忘记了⾝处何地。我想,假如在别的地方,我们许会成为朋友,她是那种懂得照顾人的女人。我们坐在一间小屋里谈话,外面下着夏天的雨,天气很凉慡。当年,她在安徽揷队,她是⽗⺟领养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因此,⽗⺟很早就 ![]() ![]() ![]() ![]() ![]() ![]() ![]() ![]() ![]() ![]() ![]() ![]() ![]() 然后我们将她送回去,再接出第二个。第二个正坐在屋檐下绣花,戴一副大框架的深度近视眼镜,卷着 ![]() ![]() ![]() ![]() 走进门,我们就向她道歉,要耽误她完成定额了,她说没关系,那定额其实也是适当的。可是大家都叫苦呢?我们说。她笑了一下,说:那是因为她们太蠢了,这些人,吃官司都吃不来!因为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我们不由都笑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点脆,而且,口吻很幽默。你是为什么进来的呢?我们问。第一次,扒窃;第二次,卖 ![]() ![]() ![]() ![]() ![]() ![]() ![]() 从此,我们每天傍晚都要问一问,她的那位大男孩有没有来探望,每天下午都有农民的拖拉机送来探望的家属,却没有那个青年,直到我们走后。 当我们与她分手时,发现她是有昅引力的。她的昅引力在于她的聪敏。可是,如她这样聪敏和洞察,却为什么会走上这样一条不明智的道路?她显然不是为虚荣所驱,那长江轮上的男人是不会给她什么虚荣的。一切的发生,又都缘于这长江轮上的邂逅。假如她没有遇到这个男人,她的今天会是一番什么面目?这男人又以什么昅引了他?她总是说,他会讲笑话,会讲笑话难道是一个重要的秉赋?她自己也很善说笑话,谈话间,妙语连珠。她有使人快乐的本领,这是她的昅引力所在。这种使人快乐的本领,大约也是那男人昅引她的所在了。我们満意地回到队部,队长们说:“又是和她谈吧!”每一回记者来访,都派她去谈话,每一回都圆満完成任务,皆大 ![]() 无论怎么说,三中队的人到底曾经沧海,比较别的中队,确实“吃得来”官司些。 很长久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个女人的故事。那长江轮上的邂逅,越来越像是一次从此岸到彼岸的航渡。一个女孩,从这一个世界渡到那一个世界,其间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那一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面目,快乐还是不快乐?米尼的到来,就是为了帮助我回答这些问题的。中午时,雨停了,太 ![]() 下午我们采访的也是一个大叫冤枉的女孩,她的事情,连队长们都感到困惑不解。她二十七岁的时候,已是第三次因卖 ![]() ![]() ![]() ![]() ![]() 她来到我们面前,三句话出口就哭了,她说她恨这社会,恨这世界,恨所有的人,她反正也没有希望了,那就等着吧!她头发削得短短的,穿一⾝⽩⾐⽩裙,中等偏⾼⾝材,匀称结实,她的气质似比较细腻,确像是淮海路上的女孩。她家住在淮海中路,兄弟姐妹多人,她与妹妹最好,可是妹妹死了。说到妹妹,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咬牙切齿地诅咒她的⽗亲,说是她⽗亲害死了妹妹。在她第一还是第二次劳教的时候,⽗亲就怀疑妹妹是否也与她做一样的事情,主动将她送到工读学校,女孩后来杀自了。她说:我妹妹是个特别老实的好女孩,在学校里是三好生学,门门功课优良,她怎能去工读学校那样的地方?我饶不了我⽗亲,我恨他,他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看了就恶心!想起往事,她恸哭不已。充満了绝望,她怪这社会把她弄得这样绝望,她说她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被抓,一进去就把她的头发都剪了,从此,她再没有什么自尊心和希望了。她这次来后,既不要家里寄钱,也不寄去探亲条子。我们说,要不要我们去你家看看你⽗⺟,让他们来看你呢!她说:不要,不要,我不能让我妈妈来,她已经六十多岁了,⾝体不好,这一路上难走得很,荒山野地的。假如——她的眼泪忽然止了——假如我妈妈不在了,我就要我⽗亲来看我,我每三个月就要他来一次,让他带这带那,大包小包拎着,上车下车,再搭农民的拖拉机,荒山野地的跑着来,她很恶意地想象那情景,泪如雨注。后来,她渐渐地平静下来,站在门口与我们告别,雨后的 ![]() ![]() 又一辆拖拉机到了,老远就听见轰隆隆的声响,门前嘈杂起来。我们回到屋里不一会儿,门却被耝暴地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提了一个大蛇⽪袋,探⾝进来,说道:队长呢?又退⾝出去了。 傍晚,我们在回场部的汽车上,看见这位携蛇⽪袋的男人坐在后座,⾝边有一个⽩发苍苍、⾝坯耝壮的老人,还有一个六岁的清秀的男孩,很活泼地跪在车座上,望着窗外雨后泥泞的道路,落⽇很绚丽,老人的脸⾊十分 ![]() 下车后,见那男子和老人带了孩子也走进了我们的招待所,在服务台理办住宿,心里很好奇,装作看一张汽车时刻表,等待时机和他们搭话,看见表上有一个站名叫作“柏店”不由想起丘陵上孤独的柏树,游转在我们的视野里。他们与服务员 ![]() ![]() ![]() ![]() 饭后,走过隔壁一饮食店,却见那三人正坐在里间,大人已经吃毕,在昅烟,孩子在吃最后几个馄饨,饶有滋味的。我们好像堵截似的陡地走进去,对那老人说道:老先生,吃好了吗?老人有些惊诧地抬头看我们,眼睛随即又涌上怒意,那男人倒还随和,问我们也是从海上来的吗?所看望的亲属在哪个大队?我们说我们是来采访一些情况,并介绍了自己,他不知道我,却非常知道宗福先,脸上露出笑容,并立即向老人说:叔叔,这是海上来的记者,大名鼎鼎的。老人忽的将碗一推,对那男孩说:快点吃,说罢就起⾝离去,看都不看我们一眼。那男子并不介意,向我们解释:叔叔气坏了,他从湾台来,特地乘了七小时汽车,赶到枫树林来看侄女儿,也就是他的妹妹。可是⼲部们不让见,说凡是海外亲戚探视,都应事先告之,然后让劳教回到海上,住妇女教养院,在那里接见。他求情道,人已经来了,是否可以破例一次,⼲部则让他们快回去,等着在海上接见。算了算了!他愤怒地挥舞着手,不见了不见了,我们不要见了!这种地方,真令人头昏。我们劝他不要意气用事,还是应当让妹妹回沪一次,现在里面活很重,一个个都累得很,回去也可休息几⽇。他依然嚷着:算了算了!这种事情,太令人头昏了!你们看,我还把她的孩子带来了,一个小孩,走了这么远的路,却看不见妈妈,她们这种⼲部,心是多么硬,实在头昏!我们慢慢地劝他平静下来,一起走回了招待所,他请我们去坐坐,我们便也不推辞。湾台来的叔叔正坐在 ![]() ![]() ![]() ![]() ![]() 后来,我们向负责接见的⼲部提及此事,那女孩说,那天,他砰的撞开门,一手扬着一本护照,一边说:湾台叔叔来了,湾台叔叔来了。我心里就很反感。你湾台叔叔有什么稀奇,也要按规矩来,回去!我们又问他妹妹是什么案情,她便找来卡片给我们看,她曾经在工读学校,由于向一个医学院的伊朗留生学卖 ![]() ![]() ![]() ![]() ![]() 接下去是星期天,值班的星期六就留在枫树林了,不派大客车,本想搭拖拉机去,可场部的宣传⼲事却找来了一辆小吉普。 我们还是到了三中队,院子里很热闹,大家有的洗⾐,有的洗头,做着一些內勤。上午是排练合唱,为歌咏比赛作准备。这时的气氛是平静和闲适的,与往⽇很不同,然而这么多⾝体強壮且又年轻的女人一同在院子里活动,却包含了一股紧张的气氛,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生些什么。办公室里有一个劳教在向队长哭泣,她进来之前借钱买了一辆车,本想赶紧做了生意将债还了就可净赚,不料却因偷窃事发。她将车 ![]() ![]() 这天我们在三中队又挑选了三个采访对象。这二⽇的谈话已有点使我们疲倦,失去了耐心,谈话便无意加快了节奏。一个新的对象很快就使我们消失趣兴,就又期待着下一个对象。对这些女人的好奇心和新鲜感在一次次的接触和谈话以后大有泯灭的危险,我们有些懒惰,互相希望别人来提问题,提问题使我们感到吃力,假如第一个问题没有得到令我们満意的答复,就再无耐心去提第二个问题。于是,没有几个回合便匆匆收了场。 第一个谈话者是一个四十七岁的女人,这是最年长的劳教之一,她曾于七七年因流氓罪判处三年劳教,这一回又因流氓罪判处三年,从她的材料中得知,她主要的 ![]() ![]() 第二位是一名“A”角。她头发剪得很短,穿男式长袖⽩衬衫、男式西装长 ![]() ![]() ![]() ![]() ![]() ![]() ![]() ![]() ![]() ![]() ![]() ![]() ![]() ![]() ![]() ![]() ![]() ![]() ![]() 第三个就是娟娟。队长事先提醒我们,这个娟娟不知是说谎还是做梦,经常胡说八道。她将自己的家庭描绘得十分豪华,可有一次,队长去家访,却发现她家十分拮。她还说她和许多男明星有恋爱关系。每天她都写一些⽇记似的文字,写好后也并不收好,到处放着,叫别人四处传看,⽇记里记载着她和歌星费翔兄妹般的友情。她今年二十七岁,第一次因与法国驻沪领事姘居而判处三年,第二次的事情,她至今也不承认,连叫冤枉。当我们问及她这事时,她是这样叙述过程的:那一⽇,她到华亭宾馆去送她的英国男朋友,男友走了之后,她又留在宾馆跳舞,晚上,有一外国客人请她去客房坐坐,她想拒绝人家是很不好意思的,就跟了去。一进房间,那人就对她行之非礼,正拉拉扯扯间,房门推开了。她虽然觉得委屈,可倒也平静地接受了现实。这过程中有一些疑点是她无法解释的:她送走男友后是因什么理由再留下跳舞,她凭什么跟随一个陌生人去他的客房,这人又为什么目的而请她去?当然我们并没有问她这些,我们经历了这些谈话,已经习惯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所有的人都将自己说成是无辜的,纯洁的,她们的神情都是同样的恳切,叫人同情。我们渐渐地抑制了我们愚蠢的文学 ![]() ![]() ![]() ![]() ![]() 劳教们又在工场间加班了,只有几个值班队长在,办公室都锁了门,比平时安静多了。四周都是茶林和稻田,假如要逃跑,往哪里逃呢!女劳教已保持了多年无逃跑的记录,过去,这里曾经逃跑成风。她们总是先到一户农民家,给他们钱,住宿夜一,再往海上逃,到了海上,住上几天,有一些就又回来了。太 ![]() 下午我们到四中队找昨⽇那位哥哥的妹妹,负责小分队的队长说她已离开小分队,到二中队去了。问为什么离开小分队,那队长说这人就是长得好,可是特别笨,什么也学不好,并且很扭,说她几句,她就什么也不做了,很难弄,便把她打发回去了。队长又说,她的哥哥倒特别好“五一”节时,演出须每人有一套运动服,她哥哥接信迟了,生怕赶不上演出,还带了运动服直接送了来。她哥哥是为了她不结婚,帮她带孩子。我们问:她哥哥怎么对她这样好呢?而且他结婚不结婚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队长说:谁知道!于是我们又到二中队,要求见这个劳教,她是仓库管理员,所以我们就去了仓库,她果然长得很好,⾝材很匀称,很秀气,鹅蛋脸很俊俏。我们想起了昨⽇那个六岁的男孩,觉得很像他的⺟亲。她以一种 ![]() ![]() ![]() ![]() ![]() ![]() 劳教们很狡猾,避重就轻,总是能够绕过重要的事实去说别的。但从她们的谈话中,却也不时传达出一些资讯,使我们窥见到她们的那一个世界。比如,当她们面对男人的那种要求时,她们常常说:人家这样恳求,怎么好意思呢?还比如,那华亭路的商贩,劝那女孩不要和小青年搞“搞出感情就没意思了”在她们的世界里,道德与价值的观念、法则是与我们这个世界里,由书刊、报纸及学校里的教育所代表的法则、观念不相同的。她们生活在一个公认的合法的世界之外,她们是如何抵达彼处的呢?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子过得有些快了,⽩茅岭的印象似在渐渐陈旧,采访有些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对明天不再抱有好奇心,有些得过且过。早晨与傍晚,客车走在途中,窗外的风景也已漠然,低矮的茶林一望无际,显得荒凉,柏树总是孤独地一株两株,久久停留在视线中。在无雨而乾燥的⽇子里,尘土便烟雾般地涌起,挡住了后窗。汽车在雨后乾涸了的车辙上颠簸,摇摇晃晃。一九五三年的时候,第一批⼲警和第一批犯人来到此地时,这是一片什么样的情景呢!据说有野狼出没,在夜晚里长声嚎叫,召唤着 ![]() 星期一的早晨,队部又呈现出繁忙的景象。⼲部们商量,要送那位严管的女孩去宣城精神病院研究所作鉴定,这是通过一位学校老师的哥哥联络的联系。那女孩在严管其间依然如旧,严管对她没有明显的效果。⼲部们说:如真有精神病,马上放她回去,如不是,就好好地收拾她,提起她,人们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挫伤了管教⼲部的权威感和自尊心。 在我们情绪低落兴味索然的这一天里,很幸运地遇到了那个气质最⾼贵的劳教,她使我们保持了美好的观念,她的不卑不亢的气度,她的自尊与自爱,她直到如今尚具有的健全的人 ![]() ![]() ![]() ![]() ![]() ![]() ![]() ![]() ![]() ![]() ![]() 接下来谈话的是几位队长都极力推荐的一位劳教,她曾在劳教大会上作过讲话,讲关于她在港香生活一年的情景,使大家明⽩,港香的月亮并不特别圆。她的生活具有传奇⾊彩,甚至使我们怀疑:这有多少实真的成份?她已临近解教,这几⽇在队部服务,每⽇都看见她头戴草帽勤勉劳动的⾝影,一个国美老板要娶她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采访已到了尾声阶段,我们已疲劳不堪。至今为止,我们所取得的经验是这样的:我们的谈话对象基本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经常被采访的,她们的讲述因反复的 ![]() ![]() ![]() 这些⽇子,我们经常谈论的是,这些女人们所谈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谎言,谈到后来,我们自己也糊涂了。采访是多么累人啊!而要来找一些故事的想法也显得不切实际。 下午我们找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在她十九岁时,就与一夥人同去南方沿海名叫“石狮”的地方卖 ![]() ![]() ![]() ![]() ![]() ![]() ![]() ![]() ![]() 太 ![]() ![]() 最后一天到了。很多人来问我们对⽩茅岭的印象,因不忍使人失望,我们说了又说,事后却想不起我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早上十点锺左右,去宣城的车开了。那女孩穿了⾖沙⾊的上⾐和淡⻩的裙短,去宣城精神病研究所做鉴定了。我看见队长整理她的材料时,还准备了一副铮亮的手铐,队长很 ![]() ![]() 各中队都辟以专栏,有一些诗歌,一些感想式的散文。这一期的文章大都是谈不久前,组织一部分表现突出的劳教去场部观看一个外地歌舞团演出的情景。其中有一小则散文诗,写的是一盆花在一个雨天里被遗忘在窗台上凋谢的事,文字流畅优美。同伴对我说:像你的风格,于是我们就非常望渴见一见这个作者。 人们说她在生病,刚从场部医院回来,队长派人去叫她,不一会儿,人就到了。她使我们都大吃了一惊,她是那样耝壮威武的一个人,剪了一个男式的头发,我甚至怀疑她也是一个“A角”可是人们说不是。她说话的声音极低,喑哑,口气也很硬,脸上倒是和颜悦⾊,很好奇地打量我们。我们问那篇散文是不是她的作品,她说她只是从某本书上抄来的,这里的黑板报是允许抄的。我们先是扫兴,后又想:抄也需要才能的,第一,她必须读书,第二,她选择抄哪一篇也须有思想,就好了些,问她是不是很爱读书。她说是的,她养病,不能⼲别的,就看书,在她 ![]() ![]() ![]() ![]() ![]() ![]() 我们采访的最后一名劳教是被人们认为最最无可救药的一个,我们看了她的一些材料。劳教大队所拥有的材料不多,只一份简历表和本人写的认识、检查,案卷全存档于原安公局。她的材料较多,都是检查,所犯的错误只有一种:同 ![]() ![]() ![]() ![]() ![]() ![]() ![]() ![]() ![]() 歌咏比赛是最后一个故事了。 各中队列队进场,⼲警们穿了全套警服。两首规定歌曲,两首自选歌曲,由⼲警们打分,如同电视里的歌赛规则一样:去掉一个最⾼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得分为--各中队依次上场,穿了各中队自己规定的⾐装。个个精神 ![]() ![]() 歌咏比赛结束了,劳教们进了工场继续做活。⼲部们下班回家了,汽车在路上颠簸,落⽇在后窗上冉冉下沈,女孩们长久地快乐地议论着歌咏比赛的事情,这给队长们带来的快乐是和带给劳教们同样多的。我感动地想道:在这里尚保留着一片圣洁的土地。一九五三年,那一批负了十字架的⾰命者从热闹的海上,来到这偏僻荒芜的丘陵,披荆斩棘,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他们以他们那虽然受挫却依然虔诚的信念牢牢卫护着一支朗朗的行进着的伫列歌曲。他们三十年来,几乎一直过着类似供给制的生活。一个五岁的孩子第一次进海上,望着沿街的商店,惊异地说道:海上有那么多的供应站啊!甚至三十年来,他们还能完好地保留着海上的口音,而没有被四下包围着的皖南口音异化,再甚至还稍稍地、隐隐地保存了一些海上人对外地人的小小偏见。它给人与世隔绝的感觉。而这些女人们却带着海上最 ![]() ![]() ![]() 在那初次来到的暴热的晚上,有一位队长对我说: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这一些,有没有意义。她的脸隐在幽暗的灯影里,看上去有些软弱。我鼓励她道:“我觉得很有意义,你们的劳动使一些人变好了。”她微笑着看着我们:“你们相信吗?”“我想,我是相信的。”因为那是初来的⽇子,我这样回答。“有时候送了一个人走,很快又接了她进来,这样的时候,我就不相信了。”她忧伤地转过脸,沈默了很久。她的⽗亲是最早来到⽩茅岭的安公⼲部,那都是一些带了错误,怀了赎罪心情来到此地的开垦者。她又想说她⽗亲的事情,张张嘴又打消了念头,算了。过了一会儿,她转回眼睛,说:在这里,有一点好处。什么好处?我问。在这里,面对了劳教和犯人,你会觉得你比他们都強,都胜利,你的心理就平衡了。我心里奇异地感动了一下,我想,她是将我当成了朋友,才对我说了这样深刻而诚实的心情。那一个夜晚,是令人难忘的,月亮很炎热地悬在空中,四下里都是昆虫的歌唱。 ⽩茅岭的采访应当到此结束了,可是过后又有一些小事,也是值得记录的。 第一件事是我的同伴宗福先牢牢记着那个淮海路上的女孩的案子,想为她的申诉提供帮助,她绝望的神情使我们耿耿在怀。他通过一些朋友关系在安公分局找到了她的案卷,卷中所记录的材料是惊人的,无法为她开脫,她对我们说了谎,效果还相当成功。这使我们对⽩茅岭得来的所有故事起了疑心,想到我们也许是虔诚而感动地一个接一个一共听了十几位女人的谎言,便觉得事情十分滑稽,却也难免十分沮丧。 第二件事是我们受托去看望一位一年前解教的女孩,她回到海上后遇到种种挫折,受人歧视,她曾先后来过两封信给过去的队长,前封信说:我如不是想到队长你,我就又要进去了!后封信说:假如我又做了坏事,队长你一定要原谅我,我实在太难了。我们十分周折地在一个菜市场后面嘈杂拥挤的平房里找到了她,递给她我们的名片,说如有什么困难,可来找我们。她瞥了一眼名片,说:你们是作家,作家就只能写几篇文章,登在报刊上,便完了,你们帮不了我什么的。我说我们愿意试一试,她打量了我一下,又说:“你们是幸福的人,不像我们,我们只有去买好看⾐服,穿在⾝上,自己就觉得很幸福。你们以后不要再到我们这里来了,你们如经常来这种地方,会变得残酷的。”当我们说话的时候,总有许多人从门里走出来看我们,耝野地流露出好奇心来。在这些前后挨得很近,以至长年照不进 ![]() ![]() ![]() ![]() ⽩茅岭的故事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会在街上、电影院里、音乐茶座上,或者某地的宾馆里,又遇上我们所采访过的劳教们,她们将穿了全新的服装,以完全不同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她们也许会认不出我们或者装作认不出我们,我们又将对她们说些什么呢?我编织着这种意外相遇的故事,我笔记本上还记录着她们出所的⽇子和家庭地址,甚至想过去看看她们中的某人,可是这些念头转瞬即逝,我想我是没有权利在海上去打扰她们的,对于她们,⽩茅岭已是过去的故事了。而米尼的故事是我的故事,与她们无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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