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精修版,第55节从监牢到法场-阿姑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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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姑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北京法源寺作者:李敖	书号:43592 时间:2017/11/7 字数:2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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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五，中国农历戊戌年八月十，北京城的鬼月刚过去不久，可是一片霾与鬼氛，却笼罩在全城。天还乍亮的时候，日本公使馆的大门慢慢开了，八个穿着和服的日本人，戴着低帽沿的大帽，鱼贯走了出来，上了马车。到了火车站时候，他们又鱼贯走进。可是到了进月台之前，十几个清廷官员赶了过来，半强迫半礼貌的拦阻了他们，说按照手续，请他们拿出护照看看。护照一一是平山周、山田良政、小村俊三郎、野口多内、桃太郎、宫崎滔天、可儿长、月照。清廷官吏由翻译官用熟练的语，向他们问话寒暄，可是问到月照的时候，平山周抢着用中国话说：　　“这位月照先生是哑巴，不能说话，请原谅。” 　　清廷官员以惊奇的眼神盯着月照看，又盯着平山周看。平山周严峻地用语向翻译官耳边补了一句：“请贵国尊重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外人员，不要惹起什么误会才好！否则事情闹大，大家都不好看！” 　　翻译官识相的在官员耳边做了私语，大家再头接耳一阵，把路让开了，心照不宣地盯着月照，让他上了火车。　　一星期后，八位日本人乘大岛军舰到达了日本。日本报纸头条报道着：“大隈重信首相正式宣布，清国变法维新志士梁启超君在日本国民的道义协助下，已安抵日本。” 　　在日本公使馆开大门的同时，浏会馆的大门也慢慢开了。开门的只有一个人。他穿着上朝衣服，神色夷然的把门左右固定住，保持大开的状态。他在院里踱了一阵，然后挑起帘子，再走回屋内。他烧了一壶水，倒在盖碗里。　　早起喝茶是他从北京人学到的习惯，北京人喝茶考究，茶叶从龙芽、雀舌、尖，到雨前、珠兰、香片等等，一应俱全。一般人都是喝香片，用黄铜茶盘子，摆上一把细瓷茶壶，配上六个同同花样的茶杯，成为一组。不过，官宦之家用的茶杯就是盖碗了，用盖碗喝茶，显得更高贵、更正式、更庄严。　　他坐在太师椅上，侧过头来看着西洋钟，已经清早六点半。突然间，外面人声嘈杂起来，由远而近，一刹间门帘忽地拉起，冲进武装的衙门官员，一进屋就五六个。　　一冲进来，他们吓了一跳。主人正襟危坐，安静地看他们张皇失措。他不慌不忙，从桌上端起盖碗，挑开盖子，还悠闲地喝了一口茶。　　官员们惊魂方定，带头的九门提督欠身为礼，恭敬地说：　　“谭大人，上面奉旨，拟请大人到部里走动一下。” 　　“我知道了。”主人笑了，笑得那样从容、那样会心“我知道你们各位会来的，我已经开门恭候了。” 　　主人安稳地放下盖碗，站起身来。　　“会馆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主人笑着说“等一下我的老家人会回来，请留下的人转告他一声。” 　　说罢，他戴上官帽，摆正了，走出来。两边的官员慌忙让出路，护送他上了马车。　　马车在刑部停下，大人被前呼后拥进了刑部。刑部的值班人员拿出收押簿，问他身分、请他签到，他的“桀傲”又展现了。他一言不发，拿起笔，在上写了三个大字——“谭嗣同” 　　他被带到刑部监狱南所的第一间——头监牢房里，房里一一桌一椅，阴暗、肮脏而简陋，和他身穿的雍容华丽的上朝衣服——朝衣来，构成了非常不搭调的对比。他首先感觉到这一对比，他笑了，他口出龚定盦的诗句：　　朝衣东市甘如饴，　　玉体须为美人惜。　　完了，他笑得更开心了。他想起两千年前的汉朝大臣，为国家筹划长远的前途。可是，一旦天威莫测，纵为大臣，也不由分说，回家一下都不准，身穿朝衣就斩于东市。清朝最有才华的龚定盦写这首《行路易》诗，道出谋国者捐躯为国而死，死得固然快乐，可是，想到此身不能再与美人燕好，也未尝不为之惜也！其实，这就是人生，你不能全选全得，你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不取就该坦然面对有所失，有所失就有所惜。他想起他那别书：“…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虽然，对来生来世备致希望，但是他生未卜此生休，却是眼前的事实。自己求仁得仁，固毫无所憾，不过，那“同命鸟”的一方，他单方面就替她决定了生离死别，作为志士仁人，在小我立场上，未免也难逃“自私”之讥吧？他坐在上，天南地北的想起来，脑中不免有点困惑。还好，困惑很快就消失了，这就是人生。人间虽众生百相，但只能做一种人——只能选择做一种人，同时还得拒绝不做其他许多种的人，尽管其中还不乏有趣的、吸引人的成分。我不能做烈士又做寿星、不能做改革者又做隐士、不能做天仙又做牛头马面、不能献身给国家又献身给子…我所面对的是两个方面，一面是选择做什么、一面是拒绝不做什么，然后进一步对选择的，寄以前瞻；对拒绝的，砍掉反顾。承认了人生必须选择又承认了人生那么短暂，自会学着承认对那些落选的，不必再花生命去表现沾恋与矛盾。生命是那么短，全部生命用来应付所选择的，其实还不够；全部生命用来做只能做的一种人，其实还不够。若再分割一部分生命给以外的——不论是过去的、眼前的、未来的，都是浪费自己的生命，并且影响自己已选的角色。不过，今天，人已在这里，就不同了。眼看已经没有未来了，今天的生命已经无从浪费、今天充了空白与悠闲、今天是一个假期，是永远的假期的开始，真奇怪，这样的一开始，他就先想起那在浏家乡、孤苦无依的子，结了十五年的婚，只生了一个小男孩，还夭折了，他对她未免愧疚。他想到他的死讯传到家乡后、他的灵榇运到家乡后，她将如何面对这种凄苦与长夜，他想不下去了…他又想到他的父亲，多少年来，由于后母的待，导致了他与父亲的不合，直到最近几年，他长大了，情况才好转。他父亲是湖北巡抚、是封疆大吏，可是他不愿连累父亲，所以，昨天早上，他烧掉了一些父亲赞助他的信，捏造了一些父亲斥责他的信，用惟妙惟肖的书法，表达了父亲在烈反对儿子去搞变法维新的活动，并声言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想到这里，他出一丝慧黠的笑——“这些假信，在搜查会馆时，一定被他们搜查到，他们一定被骗，父亲大人就可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