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在线阅读古董局中局精修版(完结)相关小说最新章节就来阿姑小说网!
阿姑小说网
阿姑小说网 武侠小说 历史小说 同人小说 耽美小说 推理小说 校园小说 仙侠小说 都市小说 言情小说 架空小说 重生小说 穿越小说
小说排行榜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玄幻小说 竞技小说 短篇文学 科幻小说 伦理小说 军事小说 网游小说 短篇文学 乡村小说 全本小说
好看的小说 柯南泡妞 杨野禁脔 凌嗕女友 姐夫荣耀 神彫游侠 无限风蓅 主人与狗 秦家有兽 我的娇妻 综合其它 总裁小说 热门小说
阿姑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古董局中局  作者:马伯庸 书号:43827  时间:2017/11/15  字数:41660 
上一章   第一章 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组织五脉“    下一章 ( → )
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恰好是我三十岁生日。

  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格是“山道中削”什么意思呢?就是我前半生好似一条山道,走起来曲曲弯弯,十分坎坷,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咔嚓”一声,眼前的山路被什么东西给削断了,没啦。你接着往前走,运数将会有一场剧变——究竟这剧变是福是祸,是吉是凶,算命的没说,我也没问。总之他的意思是让我在三十岁那年千万当心,有事。

  我万万没想到,真让他给说中了。

  哦,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愿,今年刚刚三十岁,皇城儿下城墙砖儿里的一条小虫,职业是倒腾古董。

  古董行当在建国以后沉寂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文物和收藏市场升温。原来破四旧时蛰伏起来的买卖人们,就像是早三月的蛤蟆,蹬蹬腿,扒开泥土,又开始活络起来。我仗着有点祖传的手艺,在琉璃厂这片小地方开了间倒腾金石玉器的袖珍小店,店名叫做四悔斋。

  偶尔会有客人指着牌匾问是哪四悔。我告诉他们,是悔人、悔事、悔过、悔心。这是我父亲在“文革”期间自杀时的临终遗言,他和我母亲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挨批斗,一时想不开,步老舍的后尘投了太平湖。

  我三十生日那天,大概是喜气盈门,生意着实不错,统共让出去了一串玉蟾小坠子和一方清末牛角私章,都是卖给广东客人,挣的钱够付一个月吃喝水电房租了,这对我这苦苦挣扎的小店,是件喜事。

  眼看着天已黑下来,我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客人来了,决定早点打烊,去月盛斋吃点东西,好歹犒劳一下自己。我把店里稍微归拢了一下,刚要落锁走人,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开始我以为是房东催要房租来了,我拖欠了仨多月,一直没给,但很快发现声音不对。

  这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跳。我赶紧拿大拇指按在橱窗玻璃上,让它停止振动,免得那些玉器掉地上磕坏了,心里有点犯嘀咕。佛爷挪窝,可有点不大吉利。外头黑咕隆咚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声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我正要探头出去瞧瞧,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我认识,是这一带的片警小蒋。小蒋旁边站着的人约摸四十多岁,穿着公安制服,脸膛既瘦且黑,走起路来几乎没声。

  我一看到他,眼睛就眯起来了。我虽不敢说阅人无数,起码的观察力是有的。人的气质就像是古董的包浆,说不清道不明,但一眼看过去就能感觉得到。这个人气度内敛,滴水不漏,不是小蒋这种嘴边还没长齐的片警,也不像那种眼神如刀子一样锋利的老刑警,气度根本不像是公安干警,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神秘感。

  小蒋对我说:“大许,有人找你。”我还没回答,那个人就把手伸过来:“是许愿同志吗?我叫方震,小蒋的同事,你好。”

  我迟疑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笑了:“您当过兵,而且至少是十年以上,还打过越战?”

  “哦?”方震眉毛略抬。

  “刚才握手的时候,您手上有茧子,而且茧的位置在四指指肚和虎口,这不是握手,而是握冲锋的痕迹。还有您的步伐长度都一样,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个职业能有这样的素养。”

  玩古董的,眼神儿都错不了,这是基本素质。我的店小本钱少,看走眼一次,就全赔进去了,所以只能在这方面下工夫。

  方震似乎看出了我想占据主动权,但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背起手来在店里踱着步子,随意扫视着我的藏品。我趁机把小蒋拽到一旁:“这人到底是谁啊?搁一警察在这儿,这不妨碍我做生意么?”小蒋抓抓脑袋:“大许你可别问我。这是上头布置的任务,我的工作就是把他带到你这里来,别的一概不知。”

  我还想追问,方震已经转悠回来了,对我说:“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哦,不是怀疑你什么,这是规定。”

  我把身份证掏出来,方震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还给我,还敬了个礼。我毫不客气地开口道:“那么,也让我看看您的证件——不是怀疑您什么,只是我疑心病重。”

  方震略微一怔,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塑料皮的本子,上头有三个烫金楷字:“工作证”我翻开一看,里面写的工作单位是公安部八局,具体职务却没写。

  我心里骤然一缩。我听一个老干部子弟说过,公安部有两个局地位特别神秘,一个叫九局,接受公安部指导,但直属于总参,负责的是政治局常委的安全,也叫中央警卫局;还有一个局,就是方震所在的八局,负责副国家级领导人、高级别外宾和一些重要人物的保卫工作。

  能和中央警卫局齐名,这个八局的来头,可想而知有多大。搁到几百年前,那就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加锦衣卫!

  我把工作证还给他,换了一副笑脸:“方同志,您是要买,还是要卖?”方震道:“请你今晚跟我走一趟,有人想见见你。”

  我一愣:“谁啊?非今晚不可吗?”

  “必须是今晚,这是上头的命令,务必请您过去。”方震说,口气很客气,却十分强硬。

  我皱起眉头,这事太蹊跷了,不能不留个心眼。虽然我这小店里实在没什么上眼的珍品,可我也得留点神。

  “那您总要告诉我,是上头谁的命令吧?”我问。

  方震朝天上指了指:“反正不低,但我不能说,这是规定。”

  “找我做什么?”

  “不能说。”

  “…”要不是小蒋在旁边拼命使眼色,再加上那张八局的证件,我真想问问他,哪有这么说话的。

  方震抬起手腕看看表,站到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八局的威慑力太大,我这样的老百姓实在没什么选择,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我先把门锁喽,小店怕遭贼。”我嘟囔一句,掏出钥匙锁好门,把防盗措施都检查一遍,这才出去。一出门,面看到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红旗CA771轿车,敢情这就是刚才店里振动的原因。我的店面不在琉璃厂正街,而在里面一条偏斜的胡同内,水泥地正在翻修,地面上全是沙子。那沙沙声正是轮胎跟沙地摩擦传出来的。

  我没想到方震居然把红旗车大模大样地开进胡同,停在我的店铺门口。那时候红旗虽然已经停产,但仍旧是身份的象征,全北京没多少人能有机会坐上去。真不知道他是为了替我少走两步路,还是故意给我制造压力。

  这辆红旗车有点旧,但洗得一尘不染,在黑暗中有如一头庄严的石兽。方震拉开后排车门,示意我先上车。我注意到方震用右手拽开门,左手挡在车门上端,防止我的脑袋磕到边框。

  这绝对是外事接待工作的老手!

  一个老军人,一个外事接待老手,一个八局的干员。他的这三重身份让我惊讶不已。我就是一介凡人老百姓,犯不上跟神仙顶牛,乖乖跟着吧。

  红旗车的后排特别宽敞,座椅也很软。我坐进去以后,还能把腿伸开。方震也上了车,他殷勤地把两边的车窗都拉上紫绒布窗帘,然后拍拍司机的肩膀。

  司机也不说话,熟练地打着火,方向盘一打朝着胡同外开去。方震把两排之间的木隔板也升起来,然后冲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规定。”

  得,这回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忽然想到,小时候看的小人书里,土匪把解放军侦察员带去老巢,就是这么蒙着眼睛一路牵着走的。

  方震在车里坐得笔直,脊梁虚贴靠背,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一看就是受过特殊训练。我几次想问咱们去哪,看他那个样子,把话都咽回去了,索闭目养神。

  大约开了有二十多分钟,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原来一直闭目的方震“唰”地睁开眼睛。

  “我们到了。”

  “这里是八大处吧?”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方震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克制住了,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放下前面挡板和左右窗帘,示意我在车里坐好,他自己却下了车。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不过周围的路灯十分亮堂。我环顾四周,发现车子停的地方是一处幽深小路。小路两侧都是茂盛的白杨树,四周没有特别高大的建筑。在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围墙很高的大院,门口没有标牌,但有两名荷实弹的卫兵在站岗,浅绿色的大门紧闭着。

  我看到方震下车以后,径直朝着卫兵走去。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方震抬手朝这个方向示意。司机发动车子,一直开到门前才停住,卫兵趴在车窗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对方震说了句话,方震指着我点点头。可惜车子是隔音的,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我听说在动时期,有些老将军老干部会在半夜忽然被一辆车带去某处不知名的场所,在那里审讯人员早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必须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代自己过去的罪行。

  我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以前做过的生意,是不是哪一桩触动了国法,或者有眼不识泰山,惹恼了微服私访的高层领导。我正瞎琢磨着,大门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打开,车子低速驶进院子。我忽然发现,方震没有返回车里,他站在卫兵脚下的黄线之外,拢起手,点了一支烟,目送着我们进去。

  看来这是一个连他似乎也没资格进入的场所。我心头一震,看来这件事情诡异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车子又开了两三分钟,终于停了下来。一个秘书模样的男子早候在外面,他冲我做了个跟随的手势,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乖乖跟随着他走进一栋高大的浅灰色苏式建筑,里面的走廊宽阔而森,头顶是绿罩灯,脚下的地毯很厚,厚到扔一个摔炮上去都不会发出声音。

  很快我们来到一间会议室前。秘书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让我进去。

  我进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两枚黄澄澄的金印。

  这两枚金印有巴掌大小,颜色斑驳,印纽是一头飞熊,很有些意思。奇怪的是,它们两个的造型一模一样,至少我扫这一眼过去,没看出任何分别来,就像是放在镜子前一样。它们被小心地盛在一个玻璃罩内,底上还铺着一层深红锦毯。玻璃罩周围站着大约十几号人,大多数都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们聚拢在金印周围,不时窃窃私语。

  我正愣神,一位身穿中山装的老人从沙发上站起身,面走过来,一名军人在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就是许愿吧?”老人的语气很亲切。

  “是。”

  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番:“很年轻嘛!今年多大?”我恭敬回答:“刚三十。”领导道:“比我正好小三轮,你就叫我刘局好了。”他看到我有些拘束,拍拍我的肩膀:“别紧张,今天叫你过来,不为别的,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这么大的领导,能找我这升斗小民帮什么忙?

  他没等我再开口,直接把我拽到桌子旁,指着桌上的两枚金印:“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吗?”

  原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只是为了让我鉴定古董。我略微放心了些,这是我熟悉的领域。我家传下来一本书,专讲金石玉器,叫《素鼎录》,里面所载的学问够我吃一辈子了,是我们四悔斋的立店之本。

  我看了一阵,心里有数,可看到周围一圈老专家,就有点犹豫。鉴宝这事儿吧,有时候鉴的不是宝,是人,周围几位权威人士都没发话呢,你一个愣头青跳出来说真断假,这叫僭越。

  刘局看出我的犹豫,大手一摆:“没事儿,你大胆地说。”

  “这金印,我看是汉货,不知道说的对不对。”我斟字酌句。

  “我告诉你。这两枚印是一真一假,其中一枚是真品,还有一枚是最近出现在市面上的赝品,但是两者做得太像,很难鉴别得出来。我们怀疑有一个造假集团在市面上活跃,你如果能鉴定出两者真伪,将对国家有很大帮助。”

  刘局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拿出一副胶皮手套让我戴上,然后给我一把崭新的放大镜。

  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对话,都纷纷把注意力转移到这里来。当他们看到刘局居然让我把金印拿起来看,都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者说:“我说刘局,这可是文物呀,您叫个头小伙子来,岂不是把国家大事当儿戏?”

  刘局却稳坐钓鱼台,摆摆手道:“有志不在年高。要善于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才能集思广益嘛,对于目前的现场鉴定,也会有所帮助。”

  抛开这些繁杂的念头,我深深了一口气,把这两方金印捧起来,先用眼,再用放大镜细细观察。

  造假与掌眼(词语本义为留心观察与出主意,在古董圈中则意为鉴定古董的真伪),这是藏古界永恒的主题。我在琉璃厂混了这么久,深深感觉到,鉴宝就像是攻克一个堡垒,攻城的人拼命要寻找破绽,守城的人拼命要掩盖破绽,两边斗智斗勇,都需要绝大的耐心、眼光和机缘,才能有所成就。

  这两枚金印,就是哪位不知名的伪造者筑起的大城。多少老将折戟于此,现在轮到我这火头军来做先锋了。

  这飞熊纽做得十分精致,熊身拱起成桥状,四肢各攀出印方一角,两肋各伸展出一片羽翼,紧贴于身,既能体现出翱翔之态,又不会影响印章的使用与携带。我把金印翻转过来,这方印上刻着“飞旭之印”四字“飞旭”为朱文“之印”二字为白文(篆刻中,印字凸起的刻叫朱文,反之的刻则为白文,缪篆为汉魏时期制印常用的篆书字体,以形体匀整、屈曲绕具绸缪之意而得名),字体为缪篆,写得古朴严谨,勾画非常端正。

  “规制、纹饰、凿痕、材质,甚至上面沾着的泥土颗粒,我们都检验过了,毫无破绽。”一位老专家没好气地提醒道,他不相信我还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刘局举起两只手指,军人干脆利落地递过一支特供的熊猫烟卷,给他点上。很快烟雾笼罩了他的脸,变得暧昧不清:“许愿,你能鉴定出来么?”

  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能。”

  面对周围人惊异的目光,我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给我两线?不用太长,三十厘米就行,一定要等长。”

  刘局疑惑地问道:“这些行么?如果你想要什么密仪器,我都可以调过来。”

  “不,不,棉线就够了。”

  刘局虽然不太明白,还是回头吩咐了一句,很快军人就取来了两黑色棉线,应该是从哪里的毯子上扯下来的。

  我把两条棉线分别栓在两枚金印的飞熊纽鼻上,然后将他们高高端起,用指头揪住另外一侧的线头,突然松手。一位专家“哎呀”了一声,急步上前要去接。只见那两枚金印被棉线吊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静止不动了。

  “你疯了吗?这可是一级文物!”专家出言呵斥。刘局也皱起了眉头。他们大概觉得我这一手好似杂耍一样,没什么意义。

  “大家现在能看清了么?”我揪着两棉线,把两枚金印悬在半空,让他们仔细看。

  经过我的提示,他们看到,两枚吊在半空的金印倾斜角度有些不同。左手那枚向前倾歪,右手那枚却是正正当当。这种区别十分微小,不仔细看是很容易忽略的。

  “右手一号印是赝品,左手二号印是真品。”我做出了判断。

  屋子里一片寂静,没人相信我说的话。专家问我:“你的根据何在?”我耸耸肩:“刘局只是让我做一个判断,您是专家,应该知道对错。”

  专家们听了面色一怒,大概是觉得我太嚣张了。这是我故意为之,手艺和钱财一样,不能轻易白。我把金印放回到原处,回过头来:“刘局,我可以走了么?”

  刘局站起身来,一挥手:“咱们隔壁屋子里谈,小范,你招呼一下几位专家。”那个带我进来的秘书悄无声息地拉开会议室的门,示意我们离开。

  我跟着刘局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这里是间办公室,当中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两侧两个大书架足足占了两面墙,上头摆着各种政书刊,还有一些小古董。我扫了一眼,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么是大路货,要么是赝品。

  “看来您不常用这间办公室。”我主动开口说道。

  刘局冲我笑了笑:“你眼力不错,这里只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没怎么布置。”这时候我注意到,这次连他身后那个寸步不离的军人保镖都不见了,整个屋子里就我们俩人。

  我们两个人对视良久,我试图看穿刘局的意图,却发现他表现得滴水不漏,礼貌周到,但让人难以捉摸。刘局看我的眼神,却好似悉一切,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

  终于,他开口说:“小许,我听方震说,刚才你猜出了这个地方在哪儿,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是凭着身体的摇摆来判断车子的行进方向和速度。车子从琉璃厂一路北行,差不多到了长安街以后开始朝西走,接下来跟北京地图一对照就行了,车子一停,我就知道是在西山附近。”我点了点太阳,表示全都记在我脑子里。

  “可是你怎么知道在八大处?”

  我微微一笑:“长安街上红绿灯很多,可这车子上了长安街以后,一直保持着匀速前进,从来没减速或者加速过,更没停过。它一定拥有我无法想象的特权,有这种特权的人,不是军队就是政府。而西山附近,只有八大处够得上接待这种级别的特权车。”

  刘局击掌赞道:“看来你很聪明,也很谨慎。”

  我回答道:“您也知道,我是小本儿买卖,不留点神,别说买卖了,连人都得折进去。”

  刘局看我谨小慎微的模样,笑了起来:“你一进门,先看人,再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什么子了。这样很好,搞古玩这一行的,不够聪明不行,没什么疑心病,也不行——对了,你刚才不愿意当众说出那一手‘悬丝诊脉、隔空断金’的来历,是不是有所顾虑?”

  一听刘局这话,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刚才我拿丝线称量金印的手法,在那本《素鼎录》里叫做“悬丝诊脉,隔空断金”可是这八个字,刘局是怎么知道的?要知道,《素鼎录》不是新华字典,每家书店里都有得卖——那是一本手写的笔记,就我们家里有一本。

  在这个神秘的政府大院里,一位背景不明的高官忽然说出了我家独传的秘密,我的心顿时不踏实起来。

  “小许你别紧张,我也只是知道那八个字而已。不过,你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我权衡片刻,开口道:“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做判断的原理很简单,就是重心。”

  刘局似有所悟,我随即解释说:“汉代铸印使用的是灌铸法。这种工艺在浇铸曲面较多的复杂造型时,很容易混入空气,产生气泡,造成空心。越是复杂的造型,空心越多。这枚印章最精致的部分,是飞熊状的印纽,因此这一部分的金属内质会含有不少空泡。”

  “那位伪造高手显然不知道这个细节,他在伪造的时候把飞熊纽这部分给做实了,没留气泡,导致的结果就是伪章的重心较之真章发生了变化,这是个初中物理常识级别的马脚。”

  “刚才我拿棉线吊印,就是在判断两者重心的位置。真正的飞熊纽金印,应该是下沉上轻,易生翻复,只有假货才会正正当当不偏不倚。有时候古董鉴定就是这样,没那么神秘的花哨,就是捅破一层窗户纸的事。”

  刘局听完笑道:“看着神秘,原来也就是初中物理的水准。”我点点头,没有否认。

  “我已经跟您说了一个秘密,现在轮到您给我一个底了吧?”

  刘局大笑:“你果然是不肯吃亏啊。”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檀木的茶盘,茶盘上搁着五个莲瓣儿白瓷小茶碗。我对瓷器不太,感觉似是德化窑的,不过估计是晚清或者高仿的,不算什么珍品。

  刘局拿起一个竹制茶夹子,把五个茶碗摆成一个十字形状,一碗在当中,其他四个分别位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然后他又把西边那个茶碗翻过来扣着,抬头望着我。

  我不明就里地瞪着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套手法我知道,显然是个茶阵,我以前听人说在旧社会,像是漕帮、红帮之类的会道门,会用这一套玩意儿作为联络暗号。可我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小青年,哪明白这些东西。

  我跟刘局对视了半天,无动于衷,刘局有些失望:“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要看刘局你让我知道多少了。”我绵里藏针地顶了一句。

  我俩对视了半天,刘局忽然问:“你这手鉴定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我老老实实回答:“一半是看书学习,一半是自己做买卖时琢磨的。”

  “没人教你?”

  “没有。”

  “你父亲许和平呢?”

  我心里一突,到底是政府大领导,连我爹的名字都打听清楚了。

  “我爹一直不让我沾这行,说脏,他自己也从来不碰。一直到了‘文革’他去世,我才开始接触金石(金石是古董收藏中的一个门类,主要包括青铜器和石刻、竹简、甲骨、玉器和明器等),跟人混久了,多少学到点东西。”

  我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要问那本《素鼎录》的事,我就一口咬定,死不承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可不能惹这麻烦。

  听我说完,刘局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难怪…这四悔斋的名字,倒真是实至名归。”

  “您认识我父亲?”

  “不认识,不过你这手‘悬丝诊脉’的功夫,我以前是见识过的。”

  我爹为人一向很谨慎,似乎从来没跟同事之外的人接触过。刘局说见过悬丝诊脉,那肯定是从我爷爷辈上算的。我爹从来不跟我讲,我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估计得追溯到民国,更是糊涂账一本,谁知道有什么恩怨纠葛,还是少说为妙。

  刘局用指头慢慢敲着桌面:“你没得家传,居然也会‘悬丝诊脉’,看来家学也不算完全荒废。很好,我很欣慰。若非如此,你今天也进不了我这间办公室。”他往桌上一指:“这副茶阵,以你的观察能力,不妨试着猜上一猜。”

  我皱起眉头,这可真是给我出难题了。

  刘局淡淡道:“若你能看破这个茶阵,咱们才好往下谈。若是看不破,说明你我缘分就到这里为止,其他事更不必知道。我让人把你送回去,该有的酬劳一分不少,你继续做你的生意。”

  听了这话,我还真想干脆一走了之。可刘局这是话中有话,刚才他一眼识破“悬丝诊脉”的眼力,还有一口说出我父亲名字,让我心里特别不踏实,他一定知道不少事情,藏着没说,而且这些事情跟我似乎有莫大的关系。

  我有预感,如果这么走了,恐怕会错过一个机缘。我决定先沉下心思,把这个茶阵解了再说。

  有个在旧社会上海滩混过的老头曾经对我说过,茶阵是洪、漕帮等秘密社团用来联络的,这些社团里多是青皮混混,文化水平不高,所以这茶阵没有多么深的讲究,多是用谐音、比喻之类的手法,配些俚口诀。阵型要么对应五行,要么对应天象星宿,都有一定之规。

  这个茶碗的摆法,显然是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来排列成一个十字的形状。五向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现在既然西方的茶碗被扣起来了,西方属金,说明这一副茶阵的第一层含义,是五行缺金。

  想到这里,我卡壳了。

  再往下可就难想了。缺金有很多意思,总不至于他这么大个领导,打算找我借钱吧?刘局看我抓耳挠腮,忍不住乐了。他往茶碗里斟了一点茶水:“我这茶碗,一式五只,一般模样。一碗倒扣,四碗朝天,是个五行不全之势。我也好久不使了。”他指了指茶碗,又指了指我身后的墙壁,算是额外给了个提示。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墙壁,心里忽然一动。这间办公室的墙壁是最普通的那种白色,跟茶碗的胎差不多。

  对了,应该是跟颜色有关系。

  五行涵盖的意义非常广,对应五向、五味、五音等等,同时也对应着玄白赤黄青五种颜色。

  金行对应的颜色,恰好就是白色,白色又被称为素。难道…我惊疑地抬起头,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这个茶阵里缺少的,是我的那本《素鼎录》?

  “您想要的,是本书?”我故意把书名含糊了一下,带了点侥幸。

  刘局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心眼儿还多的。我告诉你,刚才那汉印,试的是你的师承;而这茶阵,试的是你的见识。你说我想要的是一本书,只解对了一半。不过你原本一无所知,能凭见识解到这一层,算是不容易了——你那本书,里头带了个素字,对不对?”

  我没有选择,只能点点头。这位刘局讲话很有艺术,从头到尾都掌控着局面,而且问的问题都带着预设立场,这在藏古界有句行话,叫“话耙子”意指舌头上带着三钩六齿,三两句话就能把人的底细全耙出来。

  “看把你吓的,我不会要你那本书的。”

  “您要了也没用,那书是加密过的,密码就我一个人知道。”我嘟囔了一句,刘局却只是笑了笑。

  刘局把西边的茶碗重新翻过来,忽然叹了口气:“这五行之势缺金,其实缺的不是你那本书,而是那本书背后隐藏的东西。”说完他动手把五个茶碗重新摆着梅花状,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得我直发

  我又扫了一眼那五个攒成一堆的茶碗儿,忍不住开口道:“五瓣梅花阵?”这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梅花五瓣为一聚,意为结义或者聚首——刘局是打算把《素鼎录》背后隐藏的那个什么东西,跟其他四瓣合到一起。

  刘局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台边,把窗帘往里拽了拽,神色也变得郑重其事:“小许,你说古董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别买假货。”

  “不错。古董这一行变化万端,但归结到最后,就在两个字上打转:一个‘真’字,一个‘赝’字。古董这个行当几千年来,说白了就是真伪之争,正赝之辩。”

  说完刘局用手慢慢摩挲茶盘:“有人做旧,就有人掌眼。有人被打了眼,自然就有人帮着砸浆(圈内术语,打眼指没看准买了假货,砸浆指价)。这五个茶碗,分别代表五条鉴宝的源。这五脉传承久远,掌的是整个古董行当的眼,定的是鉴宝圈的心。只要过了他们的手,真伪就算定了,全天下走到哪里都认。所以五脉凑在一起,又叫做‘明眼梅花’。玩古董的人去鉴宝,听到这四个字,都服气。”

  “我怎么都没听说过?”我自己好歹也做了好几年买卖,可对所谓“五脉”却闻所未闻。刘局的话越听越悬乎。

  “那么你听过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么?”

  “这个听过。”我点点头。玩古董的,多少都听过这个学会的名字。它虽不是国家机构,但也算得上是民间专业级的鉴定机构,不过它比较低调,只偶尔会在一些重要的鉴定会或拍卖会中出现,我这层次,还接触不到。

  刘局道:“这个学会,就是五脉传人整合而成,不混到一定层次是不知道的。它代表了一种身份,一种地位。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人会告诉你。”

  “我以为解放以后特权阶层早就被打破打烂了呢…”我咕哝道。

  刘局却正道:“这五脉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倒买倒卖,靠的是一手识真断假的本事,一直替整个圈子扛鼎掌眼,从未含糊。这是技术,是受国家保护的。虽然‘文革’浩劫中五脉受的冲击不少,但气脉仍在,乘时而起,成立了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你看改革开放以后古董业这么兴旺,就有明眼梅花在背后的功劳。你可知道,靠的是什么?”

  “真。”

  我只说了一个字。权威的鉴定机构,都有这么一条原则:绝不做伪。试想一下,一个鉴定机构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誉,如果自己也造假,那岂不是等于给自己当裁判了么?再者说,鉴定古董的人,必然对造假手法稔于心,如果他们起了伪赝之心,那危害将是无穷无尽。

  所以好的鉴宝名家,都绝不敢沾一个“赝”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彻底砸了。

  刘局满意地点点头:“去伪存真,正是鉴古学会的原则所在。”

  我问:“您为何对我说这些?”

  刘局似笑非笑:“你还不明白吗?你们许家,就是那盏扣翻的茶碗。五脉梅花,独缺你们这一门啊。”

  我脑子轰隆一声,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可不记得我家跟古玩有一星半点的联系。我家是最普通的那种家庭,住的是学校大院,两室一厅,家里摆的不是盆栽就是马恩列斯全集,墙上挂着几条笔字横幅,都是我爹礼拜天自己写的,平时来往的都是普通教职员工——怎么看都跟深宅大院里一群古董贩子扯不上关系。他们去世以后,我整理他们的遗物,除了那本书以外,一件解放前的物件都没有。

  可是刘局的话,我又不能不信。我对许家的印象,其实只是对我父亲这一代的印象,至于许家在解放前如何,我爷爷是谁,做过什么,他从来不和我说。若不是无意中发现家里头藏着这么一本《素鼎录》,我都未必会踏上这么一条路。

  现在看来,这事可比我原来揣测的要复杂得多。刘局刚才在茶阵里摆出五梅聚首之形,这是打算把我重新叫上梁山入伙?听刘局的口气,明眼梅花是隐在藏古界深处的民间团体,那么为何他一个政府官员会参与进来呢?还有,刚才鉴定那枚汉印,到底是我适逢其会,还是他们早布置好的考场?

  诸多思绪像灌肠一样稀里呼噜地冲进我的脑仁里,让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忽然传来敲门声,秘书走进来说:“刘局,时间差不多了,他们都等您过去呢。”

  刘局抬腕看看手表,对我说:“我找你过来,不是叙旧,而是有一件国家大事,需要你的协助——但今天我还有点别的急事。我让小方先送你回去,时候到了,我会派人去找你。”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我听到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得消化一下才行,不然脑子会爆炸。

  我本来还想问问他,这次鉴定能有点辛苦费没有,但看人家那豪迈的气概,没好意思开口。刘局转身离开,我被秘书带出了大楼,果然方震还在门口等着。他看我出来了,递了烟给我。我说不会,他也不勉强,自己叼起来,拉开了红旗车的车门。

  我们按照原路返回,一路上方震都盯着车窗外头,不吭声。我实在忍不住,问他:“刘局到底是什么单位的?”方震回答很简单:“有关部门。”

  “和什么有关的部门?”

  方震摇头:“该说的,领导会亲自告诉你;领导觉得不该说的,我不能说。”

  既然人家不肯说,我也不好继续打听,只得闭目养神。可是我根本静不下来心思,脑子都是那五个茶碗在兜兜转转。

  接下来的三天里,风平静,就好像刘局从来没见过我一样。方震也消失了,但我猜这家伙一定隐藏在琉璃厂附近的什么角落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这家四悔斋的一举一动。

  这三天生意和从前一样,每天来那么四五拨人,问的比买的多,中间房东还来了一次,我苦口婆心给他做思想工作,终于又赚得一个礼拜的时间。尽管有这些俗务身,可我的心境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一看人进来,先琢磨这人知道不知道“明眼梅花”听没听过五脉源,又不敢问出口,整个人都快魔怔了。三天下来,居然一笔买卖都没做成,真有点心疼。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我们家的事。我爹肯定是有事瞒着我,不然对从前的事不会一点都不提。我记得小时候也问过爷爷在哪里,一提这个,我爹就生气,抄笤帚疙瘩揍我股,所以我也没敢细问——可惜他已经过世了,没法从坟里爬出来告诉我真相。我们家又没什么亲戚,一时间真教我无处去查访。

  这一天,我一大早开张,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翻着账本,心里盘算着这个月房租该怎么结。从店外头忽然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我认识,是那天参与鉴定汉印的专家,刘局叫他郑教授;小的跟我年纪差不多,戴着一副墨镜,穿着花衬衫,扮相气的。

  郑教授一看到我,立刻点了点头:“没错,是他。”我一愣,还没说什么,那小青年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不礼貌地问道:“你是许愿?”

  “您两位有什么事?”

  郑教授刚要说话,就被那个小青年给拦住了:“你小子年纪也不大,能耐倒不小,把我老师的面子都驳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哈。”

  我听着他的语气流里气的,有些不善,不像是夸奖。小青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轻轻搁在玻璃柜台上,拿无名指点了点:“哥们儿我也是少年,咱们俩少年就不说老话了。我姓药,叫药不然。你这儿不是经营金石玉器么?哥们儿手里有件东西,看你收不收?”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来了。他这个举动,在古玩行当里有个说法,叫做“斗口”斗口这个词本来是旗人玩鸟的术语,意思是斗口不斗手,不玩真的。后来演变到古玩行当,就成了卖主儿不是真的要卖玩意儿,而是要考较收宝之人的眼力。这种试探是明目张胆的,几乎可以算是一种挑衅,一般只有卖主儿跟收宝的有深仇大恨,成心要砸人招牌,才会这么干。

  可我跟他能有什么仇呢?估计是这位老教授被削了面子,所以找来自己的学生砸场子了。

  药不然看我面犹豫,冷笑道:“你要是不敢收,哥们儿可就拿回去喂狗了。”

  我听他的话里全是刺儿,知道今肯定不能善了,遂伸出手去,也用无名指点住那枚玉佩,挪到柜台里侧,算是接下来他这个斗口。

  药不然见我应下来了,索双手抄在前,站在柜台外直勾勾盯着我。郑教授年纪有点大,就在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

  药不然拿来的这块玉佩是童子持莲,有半个巴掌大小,我扫了一眼,直接扔回给他:“您自己收着吧。”

  “哟呵,麻利啊。”

  药不然有些愕然。他还以为我会先拿放大镜看,再煮玉出灰(老玉在长期埋于土中后,会在玉器表面出现一层风化层,它会被人手抚摩造成的包浆覆盖,在鉴定时,如果使用温水浸泡,破坏了包浆之后,风化层会从里向外在玉器表面出现一层灰质,这个鉴定手法被称为“煮玉出灰”但当代玉器作假时也会仿造灰质,因此是否出灰并不能作为检验玉器真伪的唯一标准),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给扔回来了。他下巴一抬,等着我继续说。要知道,斗口斗的不是真假,而是为什么假,得说出门道儿。

  我客客气气告诉他:“您这块玉,连新提油都算不上,只能叫个狗打醋。”

  提油是古代给玉器沁(老玉在环境中长期与木、土壤及其他物质接触,玉体受到侵蚀后,颜色部分或整体发生改变,被称为沁。沁是鉴定玉器年代的标准之一)的手法,宋代叫老提油,明清叫新提油,近代用来沁的原料是狗血,狗血稠且黑,所以又叫狗打醋,不值钱。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耐心地拿起玉,指着那条血沁线道:“您看,凡是‘狗打醋’的玉件,在沁边必有血疙瘩,细看边缘,像一条草绳上系着几个绳结一样,好认得很。”

  药不然没想到我没费多大力气就认出来了,连声道:“好,好,果然有两下子。”他倒也爽快,双手把玉取回来,像广东人喝茶一样,食指和中指在柜台上轻轻磕了一下,算是认了。我忽然想起来了。斗口之前,应该定下彩头。我急急忙忙应了场,却忘了讨彩头,有点亏。

  药不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片,扔给我。这片原玉不大,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和田籽玉,摸起来手感温润,绵而不软。

  “这玩意儿不值钱,哥们儿家里藏着一万多块儿呢,你拿去玩儿吧。”药不然说得轻描淡写,我不知道他是真大方还是假大方,也不客气,直接把玉片揣口袋里。这东西卖出去,够付两个月房租了。

  药不然见我急不可待地把玉收走,面鄙薄,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又把“狗打醋”扔过来:“这块也给你了,碰上冤大头,也能赚一笔。”

  我却照样给他扔了回去:“自从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

  “行,行,算你正派。敢不敢跟哥们儿再比一次?”

  我笑道:“我可是还要做生意呢,不敢和您在这里耗着。”药不然一脸的不服气:“就这针鼻儿大的小店,哥们儿两回买卖做完,能直接给盘下来。”郑教授瞪了他一眼,药不然才悻悻闭上嘴。

  郑教授看我有些着恼,连忙劝慰道:“小许啊,小药这人说话有些没遮拦。我这里先赔个不是。”我双手撑在柜台:“我看…不见得吧?你们两位今来这,恐怕是别有所图。”

  他们一进来我就觉得不对劲,郑教授在后,药不然在前。药不然挑衅的时候,郑教授一直没吭声,现在才突然站出来劝说,明显是一红一白唱双簧呢。再说如果他们成心斗口,这赌注未免小了点。

  郑教授见我看穿了,也不尴尬:“小许,这件事说来话长。那个小药…身份不太一般,他找你挑战,也是有缘故的。”我却不肯买帐:“郑老师,若是您来买卖或是鉴宝,我一定尽心竭力。不过让我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莫名其妙的赌斗,我可没有兴趣。今天他来斗口,明天您来挑战,我这四悔斋也别做买卖,改成虹口道场算了。”

  药不然在旁边冷笑道:“那哥们儿要是说‘明眼梅花’呢?”我第二次听到这名字,悚然一惊,瞪着药不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药不然道:“看你也不傻,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刘局把你们许家的事,跟我们四脉都说了,所以哥们儿跑来看个究竟,看看这失传许久的许家,到底有什么能耐。”

  原来这家伙是五脉的子弟,呃…跟我出身岂不是一样?

  “刘局知道这事么?”我谨慎地问道。

  “他这两天一直在跟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几位理事开会,还没有个结论呢。这当了国家干部的人,就是喜欢开会说废话!其实有什么好讨论的,五脉从来都是在手艺上见真章儿,较量一番,不就全明白了?”药不然不屑地挥了挥手。

  郑教授道:“小许,许家已经沉寂这么多年,突然又重新现身,势必引起许多人的关注。不说别的,就是药不然的背后,都站着不少大人物。你若是退缩,只怕以后这种事情会层出不穷。”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鬼心窍去破解那个茶阵。早知道惹出今天这个麻烦,不如当初直接说解不开,回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现在可好,捅了一个大马蜂窝。我一向自诩谨慎,可还是没有勘破这名利心。

  “好吧,您到底想要我怎样?”

  郑教授抬腕看了看时间:“我有个主意。今是周,潘家园正热闹。咱们去那里,你和药不然每人限两千元内、半天时间,各自去淘宝,种类不限。谁淘来的东西最赚钱,谁胜出。”

  “怎么判断两件东西谁比较值钱?”

  “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让我来估价。”郑教授扶了扶眼镜“评估这种事,是我的老本行。”

  这个较量内容倒是有意思。考较的不光是眼力,还有决断力和规划能力。潘家园几百个摊位和店铺,各家收藏均各不同,要在半天时间内判断出哪家藏有好东西,又得以尽量低的价格侃下来,找出价格与价值的平衡点,做出最优决策,压力着实不小。

  所以一个光会鉴宝的人,赢不了;一个光会砍价的人,也赢不了——必须得博才兼备才行。这绝不是靠运气捡漏儿,而是对一个人淘宝能力的综合判断。

  郑教授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看来是有备而来。

  “我若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我问。

  药不然回答:“赢了,我家的收藏你随便挑一件走;输了,就把那本《素鼎录》出来给哥们儿看一眼。”

  他说得直截了当,我心中不由得一震。果然像刘局说的一样,许家一经曝光,就会有许多人盯上这本书。这两个人上门,根本不是为了寻仇或寻衅,而是冲着这本书来的。

  可能对五脉或者文物鉴古学会来说,《素鼎录》十分重要,象征着文化传承或者门派权柄什么的。但其实对我来说,这本书没那么金贵,一本鉴宝实用指南而已嘛。我相信里面记载的很多技巧,早已传于世;有些东西,随着科技的进步也在逐渐过时,我既然没有开宗立派的野心,藏私也没什么意义。

  “怎么样?给个痛快话!”药不然催促道。

  我动手指,为难道:“我倒是想去,只是这店里就我一个人,我离开了,就得锁门…”我还没说完,郑教授先掏出钱包:“小许你也不用为难,我们押两百块钱在这儿,弥补你的损失。”

  我把那两百块钱收好,这才开口道:“若是我赢了,也不要东西,就请您以后不要再来烦我,如何?”

  “成。”药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看到他的眼神里爆起两团火花。

  我把店门锁好,跟着郑教授和药不然上了一辆桑塔纳小轿车。有专门的司机,郑教授坐副驾驶,我和药不然坐到后排。看来除了我们这一脉,另外四脉都混得不错,都有专车了。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了琉璃厂。药不然坐在我旁边,伸出手说道:“重新认识一下,哥们儿是五脉之中玄字门的门人。”

  “玄字门?”我有些茫然。

  “我,你连这都不知道?”药不然故作惊讶地提高了声调,眼神里闪过几丝得意。对了,就是那种优等生看完差等生考卷的得意眼神,讨厌的。

  我摇摇头,我对五脉和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了解,只限于刘局告诉我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信息。药不然得意洋洋地伸出五个指头,像是炫耀似地给我一一数过去:“俗话说术业有专攻。现在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分的没那么细了,在以前,咱们五脉分别掌管的是五门术业。青门主木器;红门主书画;黄门主青铜明器,我们玄门,主业是瓷器。”

  我想起“素鼎”这个名字,不口而出:“莫非许家一脉,就是主金石玉器的白门?”

  我们许家果然擅长的是金石玉器之术。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那本《素鼎录》里,只提及这两个门类的辨伪鉴定之术,却对瓷器什么的绝口不提。

  “不错。刚才拿玉器斗口,你是以本门专业,胜我这个外门的,胜之不武,我跟你说,哥们儿不算输啊。”

  我看着药不然气哼哼的表情,忽然有点想乐。这人倒也有意思,说话听着冲,其实,看来不是什么坏人,最多是个纨绔子弟,有点混不吝(北京方言,什么都不怕的意思)的脾气。

  “您出身名门,我可没有什么长辈可以依靠。”我把眼神瞟向郑教授,意思是你只是背后有人。

  药不然大怒:“呸!哥们儿可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高干子弟!北大是我自己考上的!高出录取线十来分呢!”

  这人倒真容易套话,我一句没说完呢,他把高考成绩都报出来了,直肠子…

  我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高楼大厦,心中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好似武侠一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现代化的北京城里,居然还蛰伏着五个古老的家族,怎么想都有些不真实。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了潘家园前那条树林翳的小街,然后就开不动了。街上熙熙攘攘站的全是人。这里是潘家园的外围,多是卖吃卖喝的小贩,还有进不去园子、指望能在外头碰运气的买卖人。我们三个人在这里下了车,推开上来兜售东北貂皮的小贩子,步行进去。

  潘家园可是北京城的一块风水宝地,已经兴旺了好几年了。从堪舆的角度来说,京城东南宜气不宜聚气,但这里偏偏又占了一个兑卦——兑卦属泽,水聚成泽。因此潘家园这个地方,聚水不聚气,正应合了走土之象。走土,那不正好就是文物么?

  还有个现实一点的原因:潘家园靠近陕西与河南驻京办事处,这两处都是古董与明器大省,来往人多聚集在这里,风聚水,财聚人,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一片大生意。

  这天是休息,特别热闹,两侧店铺和市场上几排纵横的地摊都铺排开来,卖旧书的、卖字画的、卖明器古玩的、卖各类杂器的,琳琅目,不一而足。不少人就在这市场里来回转悠,有老有少,看他们的动作,有老炮儿,也有想捡个便宜的新手,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大鼻子老外,拿着相机嘁哩喀喳地拍的。放眼望过去,乌泱泱的一大片,热闹得很。

  还有许多大老远从陕西、河南等地来的农民,站在墙屋角,穿着破军装,赤脚踏着解放鞋,举起还沾着墓土的新鲜玩意向过往的行人叫卖——不过这些东西十有八九多是假的。

  郑教授站在入门的照壁处,看看时间,说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咱们就以三小时为限,到下午一点半,来此集合。届时每人带上自己淘来的东西,他会公平地予以估价。反正大家都是业内人士,估价多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谁也骗不了谁。

  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分别朝着左右走去。我没有跑,那样显得自己很急躁,我估计药不然也是一样的心思。于是我们俩都迈着方步,三步一回头,唯恐比对方走得快,失了风度。走出去十几米,我忽然又回来了。

  “你怎么了?”郑教授问。

  “…身上没那么多现金,您先借我点儿?”

  我身上的钱,一般很少超过五十块。这一下两千元的赌注,我还真掏不起…郑教授笑了笑,把钱给我补齐,药不然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限时淘宝,这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首先需要想好的,是你想要淘的物品种类,这样才能做到在有限时间内有的放矢,不至于挑花了眼。

  我的选择很简单,老本行:金石玉器——定得再细一点,金石。相比起别的东西,金石捡漏儿的概率比较高,像是秦砖、汉瓦当或者北魏残碑什么的,经常混在一堆砖头里给人垫桌脚,不是行家不易分辨。玉器就不行,再眼拙的人看到一尊玉像,就算是假的,也觉得值钱。

  所以藏古界有句话,叫做“真石不如假玉”不是说金石不及玉器值钱,而是说在老百姓眼里,玉器比金石更容易看出价值,更不好收。

  定下物品以后,其次要想好的,是搜寻区域。潘家园太大了,几百个摊位一个一个地逛过来,时间绝对不够。必须决定是主走地摊还是古玩商店。地摊上的东西鱼龙混杂,假货概率极高,但偶尔见到好东西,这中间差价就赚大去了。

  古玩商店的东西品质有保证,可店主大部分都是行家,给的价格水分太少,不易靠低价搏到好东西。

  我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把重点放在古玩铺子里。

  药不然既然自称是玄字门的,那么他的重点肯定放在瓷器上。瓷器与金石相比,价格不太平均,贵的极贵,的极,中间价格的相对比较少,所以两千块钱的价位对他来说很尴尬:好的买不起,破的能买一大车。

  相比之下,金石价格分布均匀,什么朝代的什么价,低、中、高几档都很清楚。郑教授的两千元预算,只要打准了档次,出手肯定差不到哪里去——只要你确保东西是真的就行,这点我可是有绝对的自信。

  这天稍微有点热,尘土飞扬。我买了瓶汽水,握在手里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汗浃背。穿过几排地摊和棚铺时,吆喝声此起彼伏。我随便扫了几眼,全是假货,连一点驻足蹲下来看看的兴趣都没有。我甚至还亲眼目击了一个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被摊主忽悠,掏出厚厚一沓大团结换回一件宣德炉——那“宣德炉”的炉足黑中带绿,明显是造假时铅搁多了。

  不过我没有出言阻止。一是我没时间,二是因为淘宝有自己的规矩,非请莫鉴,如果不是别人请求,即使眼看赝品过手,也不能说,说了就是砸卖家的生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希望那位被打眼的兄弟,以后能买到真正的宣德炉吧。

  我略微在地摊逛了几圈,一无所获,于是按照原来的计划,直奔古玩店而去。

  古玩铺子沿墙开着一溜蓝灰色店铺,都是一窗一门的格局,里面分成里外两间,外间摆货,内间是个雅座,只有大买卖的客人,才会被请进去品茗细谈。家家户户都在上头悬块金匾,有的还挂着个幌子。比起地摊,这里相对高端、正规一些,闲人比较少,来来往往的多是专业收藏家或买卖人。

  我整整衣领,信步逛去。那些铺子老板也都是眼贼之人,一看我的样子,再谈上几句话,就知道是同行。同行不起哄,所以他们不像对付槌那么热情招呼,而是让我自己随便看。

  我不看玉件,也不瞄瓷器,专围着金石转悠。从汉俑看到魏碑,从宋砚看到明清铜具,有真有假,都细细看过一遍。看完了也不表示什么,冲老板点个头,背着手出去了。这叫货比三家,从这里离开,不一定是不满意,看过一圈可能还会回头。所以古玩铺子里,绝没有国营商店服务员那种一看顾客什么都不买,立刻摔脸子的事。

  我一路慢慢地逛下来,逛到第五家的时候,总算看到一件好东西。这家铺子叫瑞缃丰,门口一面杏黄挑子,有点乡间酒馆的意思。我进店的时候,老板正靠着墙边打瞌睡。我俩简短地攀谈了几句,老板就让我在屋子里随便看。

  我在货架上看了一遍,没什么特别值得买的东西。我习惯性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这里的里屋和外屋没有门,只有一道布帘挂着,布帘只挡住了上半截。我略一矮身子,便从下面看到里屋的情形。

  里屋的沙发边上搁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两个佛头,顿时有了几分兴趣。

  “老板,那尊佛顶,我能看看吗?”

  老板听到我问话“哦”了一声,转身钻进里屋,很快就抱着个两个石佛头出来。

  买卖人大多信佛,而佛头有斩首之意,不吉利,所以做佛头买卖时,都讨个口彩,该叫佛顶。事实上,佛头这东西,在从前根本就没人理睬,一直到清末民初外国人对佛像有了兴趣,这买卖才算兴旺起来。一直到今天,佛头买卖大多也集中在与老外的易中,国内很少有人专门玩这个。

  佛头是金石中的大件,也是《素鼎录》里谈得最多的一个门类。不过因为易佛头的买卖不多,我的手不太,只知道个大概齐。

  我经过比较,挑中了其中一个。这个佛头是释迦牟尼佛,不大,和小孩脑袋差不多大小,风格属于典型的盛唐。佛头有螺旋式高髻,高鼻大耳,丰宽颊,两条长眼的眼角高挑,瞳孔下视。我用手去摸佛头的脸,石质呈青色,已经有多处自然皴裂,看来已经历了许多年的风雨,裂口处甚至能看到青苔痕。

  这佛头应该是晚唐时期的,市场价格大约两三千块钱,可这个佛头的真实价格可不止这些。这瑞缃丰的老板把佛头随手搁在沙发旁边,看来是没意识到它其中价值。我的机会来了。

  “老板,这东西谁家哪儿收的?”我问。

  “安徽。孙家收的。晚唐货,绝对真。”

  古董买卖,讲究个来历。一枚铜镜,从汉侯墓里挖出来,和从当地村民炕头捡回来,意义完全不同,价儿差得极大,非得问清楚不可。从当地老百姓家里收的古董,叫孙家收的;从进店的客人手里买的,叫臧家收的;自己亲自从地里墓里挖的,叫童家收的。这都是老词儿,至于为啥挑这三个姓当隐语,没人说得清楚。建国以后,童家的不敢公开提了,慢慢地合并到孙家里去。

  他一说是孙家收的,我就知道这一准儿是从当地农民手里收购的——从来没听过拿佛头当明器的。

  我点点头,没言语,推门出去了。在别的地方又转悠了半天,没发现比这个佛头更合适的。我又回到瑞缃丰里,看到佛头还在,就冲老板一指:“这个佛顶我请了,给个脆价。”

  脆价就是一口价,取个干脆劲儿。行内易没外面那么多花样,都是行家里手,不用玩那么多虚的绕的,直截了当。老板抬眼看看我,懒洋洋地说:“给你个行价,两棵。”

  这是行话,意思是两千块钱。我摇摇头:“送人玩儿的,太贵了。去半棵吧。”

  老板伸出两指头,意思是只肯再让两百。

  我又还了一百,最后一千七百块钱把这个佛头拿了下来。我没动声,让他给我找个盒子装好,老板在柜台里翻腾半天,最后找了个蛋糕盒子,给我装起来了。那佛头仰面躺在蛋糕座上,两只木然的佛眼隔着半透明的玻璃纸望向天空,看上去有些诡异。

  我告别老板,拎着盒子走出瑞缃丰,看看时间,差不多一点钟了,便朝潘家园门口走去。

  潘家园里此时的人比上午还多,好似一辆特别拥挤的公共汽车,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我只能把蛋糕盒子举在头顶,用肩膀极力拱着往前走。周围的人都纷纷冲我投来惑不解的眼神,琢磨怎么这家伙在旧货市场捧着个蛋糕盒瞎溜达。

  人实在太多了,我一边得护住头顶的佛头,一边得看着脚下的地摊,别一脚踩到人家摊上踩坏了什么东西,被讹上就麻烦了。整个人跟走钢丝似的,摇摇坠。我就这么一步一蹭,千辛万苦地蹭到了过道口,前头已经能看到潘家园门口的照壁了。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老大爷抱着几轴字画斜剌剌冲了过来,几步踉跄,摔倒在距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旁边的人连忙弯去扶,股一撅,把后头的人给拱倒了,后头的人一倒,一脚跺在了另外一位的皮鞋上。这一连串连锁反应搞得飞狗跳,顿时间稀里哗啦倒下了一大片,惊呼与叫喊声一齐响起。

  我被左右的人那么一撞,手里的蛋糕盒子飞了出去,身体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我心中大惊,暗叫不好佛头要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去看:那蛋糕盒子落在了一堆二手书当中,封口被撞裂开来,佛头从里面滚出来,顺着书堆咕噜下去,咣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我赶紧爬起来,冲到书堆前捡起佛头一看,发现后颈处被摔出了一条细细的裂。我一阵心疼,这一条砸出来,少说也会被少估一棵的钱。可这时候时间已经快到了,我来不及处理,只得把佛头抄起来夹在胳肢窝下,朝照壁走去。

  照壁之下,郑教授和药不然都在。药不然一脸幸灾乐祸地瞅着我:“啧啧,瞧这一身土,敢情是亲自去挖新鲜的啦?”

  我没搭理他,把怀里的佛头搁地上,先了几口气。郑教授一拍巴掌:“好,两个人都在一点前回来了。小药,你淘来了什么东西?”药不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碗,递给郑教授。这碗广口、斜腹、小圈足,是典型的斗笠碗。釉青灰,碗底的胎足却没施釉,呈出灰白颜色。郑教授扶着眼镜仔细去看了半天,抬头对药不然说:“宋代同安窑的?”

  “您眼力好,这是宋同安窑的青釉划花纹斗笠碗。”药不然说,又补充了一句“换了别人,都以为是龙泉窑的。”

  他这个挑得还真不错。同安窑是福建的窑,不像柴、汝、钧、定、哥那些名窑那么出名,却一直受日本人追捧,属于价平质高的类型。郑教授思忖片刻,给他估了一个三千五百元。药不然点点头,咧开嘴笑了,从兜里又掏了十张大团结。

  原来他今天运气特别好,碰到了一个槌。那家伙是外行人,拿着老爹的遗产来潘家园碰运气,急于出手,结果被药不然给逮住了。药不然三言两语就唬住了他,最后用一千块钱拿下了这个斗笠碗。那个槌还觉得占了大便宜,天喜地走了。

  这么算下来的话,扣掉成本,药不然一共赚了两千五百元。

  “哥们儿不是吹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败家子儿,我也算是替他老爷子给个教训。”

  郑教授回头看向我,问我对这个价格有没有什么疑议。我摇摇头,表示很公道,然后把手里的佛头递了过去,让他鉴定我这个。他们俩早看见我手里的佛头了,所以都没什么惊奇神色。郑教授捧起佛头来细细端详,药不然双手抄在前,一脸不屑地颠着脚。

  也不怪他这么一副胜券在握的嘴脸,我那个佛头的品相确实不咋地,正常来说,是绝对竞争不过他的同安斗笠碗。

  郑教授看了一回,抬头对我说:“小许,你这佛头是晚唐风格,我估的价是一千五到两千。你可有什么问题?”

  我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见得,郑老师您再看看?”

  郑教授知道我这一句口头禅说出来,这佛头肯定别有玄机,又反过来掉过去仔细端详。药不然在一旁说话带刺:“愿赌服输,别死撑着啦,输给哥们儿的人,能从菜市口排到永定门,不差你一个。”

  我当他说风凉话,也不理睬,耐心等着郑教授审查。郑教授又看了十分钟,把佛头放下,长长叹了口气:“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其中奥妙。”药不然道:“什么奥妙。他根本就是怕自己输了,忽悠郑老师你呢!”

  我笑了笑,说:“郑老师您看这里。”然后我把那个佛头颠倒过来,轻轻点了一下脖颈处的裂隙。郑教授经我提醒,啊了一声,把头凑近了仔细观察。他又嫌看得不清楚,从怀里拿出一个放大镜。看到郑教授认真的神态,药不然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也不吭声,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佛头,想看出什么端倪。

  这一次郑教授看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抬起头来,连连感慨:“小许你说得不错,我刚才真是看走眼了。”然后他对药不然道:“小药,这回是你输了。”

  “凭什么!不就是个佛头吗?又不是核弹头!”药不然一听就跳起来了,一脸不服气。

  郑教授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我说:“小许,要不你给他解释一下?”

  “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先说了一句惯用的开场白,然后道“佛头的鉴别,除了看它的佛像样式和石料质地以外,最关键的是看它的脖颈断口。从断口的形状,能大致推断看出来它佛像的姿态是如何,然后才好判断佛头本身的价值。”

  药不然拿着我买的佛头,反过来掉过去地看,但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指了指脖颈断口:“你看,这一尊佛头,断口很平整,只在右侧有条狭长的浅槽,石皮和其他部分颜色有细微差别。说明盗佛之人手段很高,用特质的铁铲从佛像脖颈右侧一铲,一下子就楔入石脖,再轻轻一掀,就把整个佛头凿下来了。”

  药不然这次没继续嘴欠,听得很认真。

  “这个铲槽前浅后深,说明盗佛者是站在佛像右侧从上至下来凿。如果是一般的立佛,盗佛者会在左侧或右侧平进,铲槽应该是直的。如果铲槽前浅后深,略有倾斜,则说明佛像两侧有阻碍之物,盗佛者不得不选择从佛头上方向下凿击。所以这尊佛不是立佛,而是坐佛,而且右臂半抬,挡住了盗佛者的活动空间。在佛教里,如来佛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半抬右手,指做兰花,是什么时候?”

  “坐坛说法宣讲佛法…”药不然喃喃道。

  “不错!在这种造像里,佛祖的嘴是半开半合的,以示敷演佛法,经传万众之耳。再看我这尊佛头的肥厚嘴,上宽下窄,确实是半开之状,与铲槽能够对应得上,证明确实是真的。”

  多余的话,我就不必说了。唐代坐佛传世很少,讲经佛祖像更是罕见。我淘到的这尊佛头既然是从讲经坐佛上凿下来的,价格可就与寻常佛头大不相同,恐怕要翻上几番了。郑教授重新进行了评估,估完以后他给出的价格是六千元,扣掉一千七百元的成本,利润达到四千三百元,比药不然的两千五百元可超出太多了。

  这一次的赌斗,我是胜利。

  郑教授宣布了结果以后,药不然脸色非常尴尬。他眼神游移不定,先瞪瞪我,又看看郑教授,还假作不经意地把手兜,去看来往的行人。这局他输了,按照约定,以后不许再去扰我,让我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平静日子。

  我也不吭声,笑眯眯地看着他。最后我把药不然看得有点了,他不得不咳嗽一声,眼神瞪着我身后的一块牌匾,正经八百说:“愿赌服输,我们药家没有食言而肥的人。这个斗笠碗算我让给你了…”说完他头一偏,还想吹吹口哨表示一点不在乎,结果声音却像一只得了哮的狗在气。

  这人就是太好面子,不肯低头认错。不过我不为已甚,便把碗接了过来,揣到怀里。我跟着这一老一少忙活了半天多,收点酬劳也是应该的。这小子既然是五脉中人,背景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家境一定不错,我就不跟他客气了。

  “小许,你这一招,也是《素鼎录》里教的吗?”郑教授问。

  “正是。佛头的真假鉴别,很多时候光看这个铲槽就能判断出来。这在《素鼎录》里,叫做‘验佛尸’,名字听着有点瘆得慌,大概是因为多少跟仵作、法医验尸的手法很相似。”

  佛头的伪造者和鉴定者,往往只关注佛头本身的雕刻工艺和石料的做旧,却忽略掉这个小小细节。瑞缃丰的老板和郑教授一样,没留意铲槽的位置,把它当成了普通的晚唐佛头,差点错失了宝物。

  郑教授把佛头还给我,大为赞叹:“小许啊,年轻人像你这么有眼光的,真是不多。何必一身才学,要埋没在琉璃厂的小店里呢?”我淡淡一笑:“人各有志。我那铺子叫四悔斋,用的是我爹临终前的话,悔过、悔人、悔事、悔心,所以我无大志,只想安生做人,能活就成。”

  其实我说了谎话。

  自从刘局给我透了个底之后,我对“明眼梅花”和“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背后隐藏的五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关于我许家一脉的渊源,更是十分好奇。为何我许家会家道中落?为何我父亲绝口不提?为何刘局对这些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明眼梅花聚首又意味着什么?《素鼎录》到底什么来历?

  这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一群活蹦跳的绿油皮大肚子蝈蝈,接二连三地从打开了盖子的草笼里蹦跳出来,在我眼前转悠、蹦跶,让我恨不得一个一个扣住它们,看个究竟。

  但我必须得谨慎,不可轻举妄动。今天这两位自称是五脉中人,可到底什么底细,我不知道,所以不可与他们牵扯太紧密,还是等等刘局那边的消息。要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父亲临终前的那八个字,就是对我的警告——当爹的不会害儿子,他不让我涉足这个领域,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从郑教授那里接过佛头,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眼神无意中扫过佛头后面的那一道新裂痕,心里陡然一突。

  不对!有问题!

  我把眼睛凑到那佛头裂痕前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把郑教授的放大镜借过来。郑教授和药不然看我面色大变,都凑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颓然把佛头高举过头,猛然往地上一摔。只听得“哗啦”一声,整个佛头被砸到水泥地上,顿时碎成几十块碎石,把周围的摊贩游客都吓了一跳,纷纷朝这边看过来。郑、药二人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药不然第一时间把郑教授扯到身后,然后对我大声喝道:“许愿!哥们儿都已经认输了,你还想怎样?”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是你赢了。”

  “你小子还想…呃?你说啥?”药不然一下愣在那里。

  “你赢了。我让人给打眼了,买了个赝品回来,一千块钱都不值…”

  “你这么做,是不是觉得哥们儿特可怜特悲催,所以想让一让?”药不然老大不高兴,感觉被侮辱了一样“告诉你,哥们儿吃的亏多了,这点亏还撑不死!”

  郑教授也是眉头一皱:“小许,这是怎么回事?”我指指地上那一堆碎石:“郑老师,您是行家,您看看这些碎块,是否有蹊跷?”郑教授蹲下去用手捏起两块,手指,抬起头惊讶道:“这是…茅岩?”

  “没错。”我一脸沮丧。

  佛头的造假中,有一种极其少见的手法,叫做茅拓法。有一种石料叫茅石,质地偏软,可塑强,又容易沁,特别适合复刻佛头并且做旧,能把青苔纹和风化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极难分辨。

  我拿起碎片道:“茅拓法唯一的破绽,在于石质。石质相对较硬的砂岩佛头,摔在地上,是四分五裂;而用茅拓法雕成的赝品,摔到地上会碎成几十块边缘呈钝角的碎片。我若不是无意中看到那一道新裂隙的边缘,也发觉不了这个问题。”

  郑教授听完我的解说,呆了半天方才说道:“原来竟还有这样的造假之法,当真是防不胜防。”我回答说:“民国之前,这手法几无破绽。不过现在科技发达了,只消测量一下密度、分析一下石粉成分,自然就能查得出来。”

  郑教授叹道:“那也得先怀疑是假的,才好去做实验。这玩意做得如此精致,哪里会有人想到是假的。”我苦笑到:“可不是么?这种佛头骗的不是普通玩家,而是我这种半瓶醋晃的伪专家。一时疏忽,竟着了道。”

  这个作伪的人,心思很深。他不光用了茅石为底质,而且抹去了一切可能会被专家怀疑的细节,连铲槽都密地雕了上来,让整尊佛头看起来浑然天成,基本没有破绽。

  郑教授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石粉,忽然问:“这佛头的破绽十分隐秘。你若是不说出来,根本没人能识破——至少我和小药都对这些细节懵懂无知——你又为何自曝其短呢?”

  我正道:“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我们许家的家训只有一句话: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所以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

  “洪县里无好人。哥们儿就不信你那个四悔斋的铺子里一件假货没有,如今哪个古董贩子手里干净?”药不然撇着嘴不相信。

  “我的铺子里,就是一件赝品也没有——至少是凭我眼力挑选过没有赝品。我输给你,自然认这笔账。我做人有原则,诚以待人,绝不违反。”我毫不犹豫地把话顶了回去,药不然被我的气魄吓住了,缩着肩膀讪讪道:“哥们儿就那么随口一说嘛,又不是工商局来查你…”我继续说道:“被人打了眼买到假货,这是命,我认。但拿赝品再去糊人,可不干。”

  郑教授听完我的这一席话,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连连点头道:“好小子,有风骨!你可知道,五脉从创始至今,一直替整个圈子扛鼎掌眼,从未含糊。时至今,这‘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牌子依然镇得住场。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你这种绝不沾伪的铁则。”

  这个我大概能猜得到,这些权威的鉴定机构,都有这么一条原则:绝不造假。试想一下,一个鉴定机构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誉,如果自己也造假,那岂不是等于自己给自己当裁判了么?再者说,鉴定古董的人,必然对造假手法稔于心,如果他们起了伪赝之心,那危害将是无穷无尽。

  所以好的鉴宝名家,都绝不敢沾一个“赝”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彻底砸了。

  “许愿这话真假我不知道,可郑老师你说五脉从不沾伪,可是有点一厢情愿呐。”药不然忽然别有深意地了一句嘴。

  郑教授皱了皱眉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药不然问我:“你这佛头哪里买的?”我回答:“那边数起第四个铺子,叫瑞缃丰。”药不然用手指头擦擦鼻子,面不屑:“嘿嘿,耗子窝里生不出狸猫,果然是他们。”

  我有点不明就里,再看郑教授,发现他也是眉头紧锁,一脸严肃。我问到底怎么回事,药不然道:“嘿嘿,你看到那名字,还没想起来么?”

  瑞缃丰…瑞缃丰…瑞缃丰。

  缃者,浅黄也。难道说,这家店铺,是五脉的产业,属于黄门?

  可是黄门不是分管青铜明器么?怎么卖起佛头来了?那应该是我许家的专业范围啊。

  “哎呀,那是老黄历了。自从改组为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以后,打破了家族体系,这五脉的专业分得没那么细了,彼此之间都有融合。”郑教授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改组以后,五脉有些外支旁系,遂破了‘只鉴不贩’的规矩,自己偷偷在外头办个买卖,倚仗着学会的门路赚点钱。”

  药不然接口道:“郑老师你说得太委婉了。什么赚钱,根本就是骗钱。这人心呐,一沾到利字,就变了味道。有些人敢为了点蝇头小利,不顾学会的规矩。这个瑞缃丰是黄门的产业,我可耳闻了不少他们的劣迹,想不到今天居然骗到咱们头上来了。”

  嘿,不知不觉地,我和药不然竟然成了“咱们”了。

  “走,走,去找他们去。我就不信,黄字门明目张胆地搞这玩意,学会的那群老头子们会不管。”药不然很气愤地挥动手臂。

  我暗暗有些心惊。没想到一次赌斗,居然牵连出了玄、黄二门。看那个佛头,伪造之法十分高明,绝对是出自行家之手。也只有五脉这种积数百年鉴宝经验的专业学会,才能做出如此高仿的手段来。

  郑教授一把拽住药不然的胳膊:“小药你不要冲动,现在佛头已经摔碎了,人家认不认,还不知道。再说你直接打上门去,也不合规矩。还需请学会的理事们仲裁。”

  “等到那些老头子仲裁出个结果,黄花菜都凉了!”药不然嚷嚷起来“佛头摔碎了怕什么?茅石就是茅石,砂岩就是砂岩,把那些残骸归拢到一堆拿回去,他们还能不认账?”

  “还是算了…”我说。

  古董不是去百货商店买皮鞋,不满意了可以退换。这圈子的人都知道“货钱两讫,举手无悔”的道理。只要你了钱,离了店,这东西就是你的了,无论它是真是赝,是好是坏,都不能反悔了——如果不幸买到假货,对不起,那是你眼拙,跟店主没关系。错买了假货还要上门讨还,这是槌才会做的事。

  再者说,直觉告诉我,这似乎涉及到学会内部的历史恩怨,我还是少手的好。

  药不然见我不甚积极,不由得大急,揪着我衣领道:“你脑子进水啦?好几千块钱呢。你还自诩行家,这让人给忽悠了,传出去得多丢人。”

  “我就开个小店,没什么知名度,丢人就丢人吧。”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药不然大怒,把手臂一摆:“哥们儿今天输给了你,你要是被他们打了眼,那不就等于间接说我不行吗?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就不信这个!”说完他把我甩开,自己一转身,怒气冲冲地朝着瑞缃丰走去。

  我和郑教授面面相觑,在原地愣怔了一阵。郑教授道:“小许,我得跟过去看看。小药的脾气有点直,我怕他惹出什么子。这些铺子盘错节,背后都藏着势力,一个不好,他就有可能吃亏。”

  说完郑教授也匆匆跟了过去。我心想这药不然性格虽然有问题,倒是个难得的直人,现在他跑过去找瑞缃丰的人理论,说到底也是为我出头。如果我无动于衷,有点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我低头把佛头的那几十块碎片都捡起来,扔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拎着袋子也奔瑞缃丰而去。一到那门口,听到里面已经传来烈的争吵声。我心想这个药不然还真是够可以的,他进铺子前后还没两分钟,已经吵得这么凶了。

  我推门进去,眼前的情景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来不是什么争吵,而是单方面的训斥。药不然叉着,大声哇啦哇啦说着,唾沫横飞。那卖我佛头的老板,不住点头哈,像是一个没写完作业的小学生。郑教授站在一旁,一脸无奈。

  他们看到我走进门来,药不然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对老板道:“苦主就在这呢,是个没胆子的怂货。你打算怎么处理?说来我听听。”

  老板道:“药小二爷,这事我可做不得主。”

  听这个称呼,药不然的身份还高的,那老板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得称他为小二爷。

  听到老板说话,药不然一瞪眼:“放你的乌烟!做不得主?那卖赝品你就能做主啦?这是多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就是一个看店的。上头进什么货,我就卖什么货。您要是有意见,可以找黄经理说去。”老板面笑容。

  我算听明白了,这不是训话,这是打太极呢。无论药不然说什么,老板都是一招云手,缓缓推开,回答得滴水不漏,仔细一听却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药不然把我拽过去:“这人刚从你店里买过一尊佛头,你承认吧?”

  老板点点头。

  “咱们学会的店有规矩,绝不能有赝品,对吧?”

  老板听到“学会”二字,眼神突然收缩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正常,点了点头。

  “他刚买的那尊佛头,是用茅石雕出来的,不折不扣的赝品,孙子,你怎么解释?”

  “我就是一看店的,上头进什么货,我就卖什么货。您要是有意见,可以找黄经理说去。”老板面笑容。

  “…”药不然看老板盐酱都不进,实在着恼。他把盛着佛头残骸的塑料袋递过去:“证据在此,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老板看了一眼,赔笑着回答:“可惜碎得太散了,我眼拙,看不出来是秦砖还是汉瓦。”

  碰到这样的人,真是一点辙都没有。药不然气得脸涨红,捏紧了拳头,当场就要发作,郑教授走上去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闹了。这不过是黄家外姓的小喽啰,你跟他们发脾气有什么用?还是去找学会解决的好。”

  老板道:“药小二爷以后结朋友,应该谨慎点,免得被他们给拖累了。”

  药不然然大怒,我拍了拍药不然的肩膀:“交给我吧。”药不然道:“你能搞定?”我微微一笑:“这件事我不愿意追究,但如果真欺负到头上,可也不是轻易可以被占便宜的。”

  我走到老板跟前。老板以为我要对质,正运足了气要辩解,不料我突然绕过他,把他身后另外一个佛头举了起来。

  当时我买的时候,老板一共拿出来两个佛头,一个我买走了,一个还搁在柜台后头没收走。

  “这个多少钱?”我问。

  老板不知我有什么用意,随口报了个价。我举着佛头,双手摇晃了一下:“茅拓之法,民国时已不传,今竟能亲眼得见,实在不容易。真希望有机会能认识一下作者。”

  老板一瞬间就从刚才的点头哈变回到一脸惫懒:“先生您说笑了,敝店从无假货,也没听过什么茅拓茅厕。”我笑了:“我看不见得吧?我本来已不打算追究,但你既然说出这种话,我倒是要维护一下消费者权益。”

  老板一脸茫然,装得跟没听懂一样。

  我把手里的佛头掂量了一下:“茅石佛像,都会故意把裂隙做成直线形,折角锐角,假装成砂岩热冷缩。但如果直接摔碎的话,裂隙就会成蟹爪纹,细而散。”

  说到这里,我眯起眼睛,往里屋瞟了一眼:“我那个已经摔坏了,但这个可是您店里摆出来的。我磕打磕打,看看裂隙是什么样子。如果是砂岩的,我十倍价格赔给您,如果是茅岩的,那…”药不然在一旁帮腔:“这笔费用哥们儿扛了!你给拿出来,可劲儿摔!”

  老板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那个佛头敝店现在不卖了,您可不能强买。”

  我不慌不忙说道:“不卖你为何摆在外头?刚才为何还要报价?我不买也可以,我去举报,到时候请专家来公开鉴定,可就不是这点动静了。”说完做势要摔。

  这个老板,我看出他是外强中干,心里已是慌得不得了,只要他一,就能服软。果不其然,老板为难了半天,最终还是服软,从兜里掏出一千七百块钱还给我,一把将佛头抢回来,忙不迭地扔去后屋。

  我拉着药不然和郑教授离开了瑞缃丰。临离开之前,药不然沉着脸道:“学会的名声,不能被你们这些人败坏。这事儿咱们没完。”老板面无表情,目送我们三个人离开,然后把店门给关了。

  这一折腾,都下午三点多了。从潘家园离开以后,我们三个人坐车回到琉璃厂我那家铺子前。车子停稳以后,我对药不然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那本《素鼎录》给你,不过你复印完得把书还回来。我就那么一本,可不能给你。”

  药不然却把手一推:“哼,哥们儿输就输了,要你扮什么大度?”他纹丝不动,股连挪都没挪。

  我拉开车门走出去,隔着车窗道:“我错买赝品,技不如人,您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别跟我您您的,你就行了。假装客气,哥们儿听着肝儿颤!以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就是。”药不然说完摇起车窗玻璃,催促司机快走。

  我俩正在僵持,忽然身旁走过来一个人道:“两位,不好意思。”

  我和药不然同时转头去看,居然是好几天不见的方震。方震的表情还是那样,手里夹着半截香烟,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回来得巧,你家里遭贼了。”

  我一惊,这贼来得这么巧,这么寸,居然专门挑选药不然约我去潘家园赌斗的时候来。

  药不然一听,眉头一皱,也推开车门,凑过来看到底怎么回事。我走到四悔斋门口,看到店门和窗户大开,几名公安干警在店铺里进进出出,拍照的拍照,采集指纹的采集指纹,还有两个拿着小本本在跟我的左邻右舍交谈。

  看来方震所言不虚,他在这附近布控监视警力,一发现失窃,立刻就赶到了,比我这个主人知道得还快。

  “赶紧查查丢什么东西没有?”方震提醒我。

  我在前屋扫了一圈,没少什么东西,抬腿往后屋走。后屋更没什么值钱的,就一个墨绿色的大保险柜,上头是一具哈洛格式机械密码锁。我蹲下身子,按照密码转了几圈,一拧把手,保险柜的机簧与锁舌“锵啷”一声松开了。

  保险柜里放着两三件玉器,都是客户托在这里保管的,都还在;玉器底下着一张工商银行的存款折,里面也就几百块的存款;下一格是我几年前给爹妈申诉平反准备的厚厚一叠材料,一张不少地放在那里。

  “少了什么没?”方震问。

  “书没了。”我面如土色。

  我把《素鼎录》搁在柜子里,放在我爹妈的申诉材料旁边,可现在没有了。

  方震告诉我,四悔斋的门窗都完好无损,周围监控的警察也没发现任何异状或者响动,也没有可疑的人出入。我证实了他们的猜想,因为我离开的时候,都会在门窗附近放一些只有我才知道的记号。这些记号完好无损,说明门窗没有开启过。

  方震问我保险柜的密码除了我外还有谁知道,我说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不过这也不说明什么。”方震说“我们技术科的人,三十分钟就可以打开这种锁,不留任何痕迹。毕竟是一把老式锁了。”

  他眯起眼睛,扫视四周,试图找出隐藏在房间中的线索,很有老刑侦的范儿。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说,既然门窗无异状,保险柜也不是被撬开的,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失窃的呢?”方震笑了笑:“因为我们在保险柜上装了个小玩意儿,只要保险柜开启,它就自动向附近的公安局发送信号。”

  “…你们什么时候装的?”我有些生气,这明明没经过我同意,他们居然就擅自行动了。

  “你去见刘局那天。”

  看来方震他们早已有了预谋,有关部门果然神通广大。方震见我不再追究,了一口香烟,又从鼻孔里出来,继续介绍案情:“公安局接到保险柜开启信号的时间是在今天中午一点,我们知道你那时候在潘家园,所以立刻派了人前往调查。人到四悔斋的时候,是一点十五分,没发现任何异状,无侵入痕迹,无指纹,保险柜处于关闭状态。也就是说,那个贼从潜入你屋子打开保险柜时起,到他离开,一共用了一刻钟不到。”

  方震的语气很平淡,不知是在赞叹还是在感慨。

  我看过几本日本推理小说,知道有一种犯罪叫做密室案件:犯罪分子运用奇妙的手法,进入一间不可能进入的屋子,眼前这种情况,似乎符合那个定义的。

  我从保险柜前直起身来,左右环顾,然后把手伸到保险柜平整的顶部,用手指在上面抹了一抹,凑到眼前捏。方震看到我的举动,也学着我的模样去捻土:“你们玩古董的眼力了得,有时候比刑侦都灵。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这不是尘土,这是干泥土,应该是砌墙用的泥土长期风干形成的。”我动指头,让一些细腻颗粒留在我的指纹。

  我和方震同时仰起脖子,朝上头看去。

  我当初开这家店的时候,为求古香古,没有找平房,而是租的一间大瓦房。这瓦房已经有些年头了,屋顶层层叠叠,青灰色的瓦片呈鱼鳞排列。如果那贼是从屋顶揭开瓦片跳下来,也就能解释为何保险柜顶上留有屋顶的泥土了。

  方震立刻命令两名干警一内一外,去查看屋顶。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在保险柜正上方的屋顶,有四片瓦片比较松动,像是被人出来又硬回去的,所以这一带的瓦片被挤得不够紧致,隙不均匀。

  也就是说,这人攀到屋顶,偷偷卸了四张瓦片,拿绳子吊下来开了保险柜取走东西,再吊上去,掩盖掉所有痕迹后逃离现场。

  “手脚够利落的。”我啧啧称赞。那个飞贼瓦片的手艺很高超,不凑近了看,还真看不出痕迹。

  方震把最后一口烟完,在屋子里找了个小琉璃茶盅,把烟头丢了进去。他知道我这里没什么稀世珍品,所以也不怕糟践东西。可我一看,还是心疼,赶紧给他换了一个小瓷碗。

  “我说,你们都侦查完了,能不能把警察都撤了?”

  “为什么?”

  “我这可是古董铺子,安全最重要。万一遭贼这事传出去,人家还怎么放心往我这儿存东西?到时候生意都没法做了。”

  方震说好,让周围的警察解除封锁,收队。药不然恰好一步踏进来:“这么多警察,出什么事了?”我告诉他,那本《素鼎录》丢了。“我可没拿,真的。”药不然张嘴就说。

  “没人说是你。”我没好气地回答,这家伙,唯恐别人不把他当成嫌疑犯。方震眯起眼睛,看了看药不然,忽然笑起来:“你就是药家老二吧?”

  “是。”药不然没好气地回答。这人能一口叫出他的排行,想来也是圈内人,他不敢太过造次。

  方震道:“那么这次是谁盗走的,想必你心里也有数吧?”一听这话,药不然一脸不高兴:“不错,我是很想看到那本书,不过我没兴趣做贼。”

  “我没说是你偷的,但你肯定可以猜出是谁指使,我说的没错吧?”

  药不然犹豫了一下:“拿贼拿赃,捉成双。没凭没据的话,哥们儿可不会说。”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药不然。他的话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这个偷《素鼎录》的黑手,是从中华鉴古研究学会里伸出来的,至于什么目的,就不知道了。《素鼎录》里的鉴古技术,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像“悬丝诊脉”、“验佛尸”什么的,和魔术一样,看似神奇,说穿了窍门,是个人都能学会。还有一些技术,已经过时,现在用科学仪器能更精确地搞定。

  说白了,这书就像是一本高考复习资料,每一个要点,都是专为考试而设置的,但如果真想掌握知识,光看这些绝对不够。鉴古和中医一样,归到底还是要靠经验打底。没个几十年功夫磨砺,看什么秘籍都是花拳绣腿。真正有内蕴的大家,没人会觊觎这本肋一样的笔记。

  更何况这本笔记还被做过手脚。

  方震和药不然同时看向我,眼神都充了惊讶,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笔记被做了手脚?”

  “是啊,这也是防盗手段之一。”我告诉他们,《素鼎录》的内容,是用密码写成的,不知道密匙的人,怎么也看不明白。

  “好小子,难怪你刚才说借书给我的时候,答应得那么干脆!原来早就动过手脚了,我借过来也看不懂。真是世风下,人心不古!”药不然反应了过来,一蹦三尺高。

  “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坦然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警察探进门来:“方处,电话。”方震“哦”一句转身接电话了。我和药不然站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我说,你这些手段,都是从那本书里头学的?”药不然问。

  我连连摇头:“哪能,我也就从中学得几手旁门左道,鉴古得靠经验积累啊。”听我这么一说,药不然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他忽然左右看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也不是铁板一块。改革开放以来,四脉的人在学会里斗得厉害,想法都不同。像我们玄字门,还算是守规矩;有几脉现在简直折腾得不像话,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你的书,八成就是那几脉的人偷的。”

  “像今天那个叫瑞缃丰的店铺,是不是属于黄字门?我猜黄字门跟你们玄字门不大对付,所以郑教授不让你跟他们闹出太大动静,我说的没错吧?”

  我把自己今天的观察说出来,药不然没吭声,算是默认了我的猜想。这些秘辛,本来他都是不该说的,看在我是许家后人的份上,才肯透一二。

  现在看来,鉴古学会中的四脉,都想到我手里的《素鼎录》,只不过有的人是直接上门讨要——比如药不然;有的是直接偷。刘局对此早有预料,这才让方震提前安排监控。这一本书简直成了沾着血水的猪,才出尖尖一角,便立刻引来轰轰一大群苍蝇。

  药不然抬头看了看屋顶瓦片,咋舌道:“你这里也太不安全了,大白天的一个人在屋顶揭瓦,愣是没人看见。接警过了十五分钟才来人,那小偷打着太极拳都能跑了。”

  听到这句话,我心念一动。

  不对,方震说从接到保险柜开启的信号报警到警察赶到现场,一共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可最近的派出所就在街口,离四悔斋不到八百米,跑步也就一两分钟的事。以方震的老道,怎么会舍近求远,把监视力量放到那么远的地方?

  难道说,他是有意纵容那贼去偷东西?刘局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正胡思想着,方震回来了。我赶紧对药不然说一些有的没的话,免得方震看出我对他的怀疑。方震倒没起疑心,乐呵呵地又点上一支烟,对我说道:“丢书的事,我们会尽快查的。不过刚才刘局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要请你吃个晚饭。”

  药不然刚要说话,方震又对他说:“刘局让你也跟着去。”

  得,看来我这一天,都甭开张做生意了。

  吃饭的地点,是在后海附近,方震亲自开车带我们去。郑教授年纪大了,于是我们先把他送回了家。

  夜幕下的北京华灯初上,这几年一到夏天晚上,城里是越发热闹起来,乘凉的、散步的、还有各摊贩和车辆在路上呼啸而过,比白天还兴旺。药不然了一辆北京吉普,带着我上了新修不久的二环路,一路没红绿灯,一会儿工夫就到了鼓楼大街,直奔着后海而去。车子在狭窄的胡同里七转八转,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四合院前。

  这一间四合院显然和普通老百姓住的不太一样,街门坐北朝南,左右各有一道阿斯门,门前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正门前两头石狮子,地上还有石鼓门枕。两扇漆得油亮的红木门颇有些雍容气象,门槛高出地面得有四寸。看这个体制,怕是原来清朝哪家王府的院子。院子外头停着好几辆车,不是桑塔纳就是红旗。

  我们下了车,那一扇大红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小女服务员。她冲我们微微一鞠躬,做了个跟我来的姿势,引着我们两个进了院子。方震照旧靠在车旁,悠然自得地着烟,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们绕过一道八字砖雕影壁,穿过游廊,来到四合院的内院里。这内院特别宽敞,被正房、东西厢房和南房围成四方形状。院子正中是一棵大石榴树,石榴树下搁着两个宽口大水缸,树上还挂着几个竹鸟笼子,一副老北京消夏的派头。

  我警惕地抬眼看去,看到石榴树下早已经摆好了一个十二人枱的枣红大圆桌。桌上摆了几碟菜肴,旁边只坐着四个人。在正座的刘局我是认识的,其他两男一女,年纪都是六十岁上下。他们背后,都站着一个年轻人,年纪与我仿佛,个个背着手,神情严肃。我看到上次那个秘书,也站在刘局背后。

  只有一个老头身后空着。我正好奇,药不然已经忙不迭地跑过去,冲他一鞠躬:“爷爷。”那老者横了他一眼:“你又给我惹事了?”

  “没有,我也就是去看看。”

  “哼,回头再说你,你先旁边儿给我站好吧。”老者说。药不然看了我一眼,站到老人身后,背起手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我看他也归位了,有点手脚无措。我前头有一张现成的空椅子,可现在坐着的人个个都是老前辈,我一个三十岁的愣头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小许,好几天没见了。”刘局冲我打招呼。“您可又耽误了我一天的生意。”我苦笑道。这刘局把我给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是新社会,人人平等,他就算是大官,也不能这么使唤人。

  “哎,小许,主要是这宴会也是临时起意,所以来不及提前通知。我考虑不周,向你道个歉。我自罚一杯,算是赔罪吧。”刘局站起身来,把身前酒杯一饮而尽。

  “我看不见得。”我扫了一眼全场“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外头停的那几辆车上落着银杏叶,银杏叶子上还有干鸟屎,可见你们来的时候已经不短了。”

  “小小年纪,疑心病还重,这又不是鸿门宴。”老太太冷笑道。

  眼看局面有些尴尬,刘局冲我笑眯眯地说:“小许,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理事,也是咱们五脉如今的管事。”

  经过他一一引荐,我才知道,药不然身前的老头,叫药来,是玄字门的家长;另外一个穿唐装的老头,叫刘一鸣,是红字门的家长;那个鹤发老叫沈云琛,青字门的。这些人都是京城鉴古界的泰山北斗,也是跟我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几个世家之长。

  我数了数,似乎这才三门,还有一门呢?

  刘局看穿了我的心思:“黄字门的黄老先生还没到,他路上耽搁了。”他指着我,对那几位说道:“大家都知道了,这是小许,许和平的儿子。白字门如今唯一的血脉传人。”

  药、刘、沈三位家长各自打量了我一眼,表情都很冷淡,完全没有看到故人之子的激动,反而有些若有若无的警惕。我暗自嘀咕,不知许家先祖到底有多大过错,让他们记恨到了今天。

  沈云琛率先开口道:“如今哪还有什么这门那门的,已经是研究学会了,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她的声音好像是京韵大鼓的味道,抑扬顿挫,极有韵律,煞是好听。我忽然注意到,沈云琛背后站着的那人,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沈云琛简单地介绍道:“他叫沈君,是我们家的高材生。”沈君略一点头,把脸重新隐没在阴影中,一句话没说。

  这时刘局笑道:“沈大姐说的对。不过今天咱们是家宴嘛,不提公事,只叙旧情。古人说得好:六月清凉绿树荫,小亭高卧涤烦襟。来来,我先敬几位一杯,权当开席。”说完他端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同桌的人也纷纷端起来,不冷不热地干了一杯。

  能看得出来,刘局不在鉴古研究学会之内,但却颇有影响力。他的一举一动,都引导着整个局势,到底是当领导的人,气势和其他几位闲云野鹤的学者风范大不相同。

  喝完酒,刘局把酒杯轻轻搁下,十指叠,慢条斯理道:“我今天把大家叫过来一起吃饭,不为别的,还是为这两天咱们一直讨论的事:五脉聚首。今天我特意把许小朋友也叫过来,民主嘛,就是要各抒己见,畅所言。”

  他这番话说完,我感觉到好几道视线在我身上扫过,有的带刺,有的冰凉。从进院到现在,刘局一直没让我坐下,不知是有意怠慢,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不过他既然已经挑明了目的,我也不好直接离开,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云琛道:“小刘你可得说清楚,这五脉聚首,到底是什么意思?”刘局回答:“既然重新找到了许家传人,我是想把白字门回来,让他们重回五脉之列,不然咱们这个学会不够完全。”

  沈云琛冷笑一声:“咱们五脉,从来靠的是鉴古的手艺,不是什么血脉。他一个小孩子,就算侥幸鉴出几件玩意儿,凭什么独占一脉与咱们同席论事?”

  药老爷子往桌子上一拍,应合道:“沈家妹子说得对。五脉也罢,鉴古学会也罢,都是凭实力说话,不问他娘老子是谁。”药不然在一旁听了,急忙嘴道:“许愿的鉴古水准,可不差,我今天…”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儿。”药老爷子喝道,药不然只得闭上嘴,悻悻退回到后头去。

  面对这两位大老的反对,刘局早有准备,他拿起筷子在半空划了一圈:“无才不服人。我今天特地把他叫来,也是希望几位理事能给他个机会,让小许证明一下自己。”

  药老爷子和沈云琛商议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我:“小许,看在你是许家后人的份上,我们也不诚心刁难你。你看这桌子上,已经上了一道菜。你不动筷子,猜出盛放这一道菜的器皿究竟有何来历,我们就让你上座议事。”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刘一鸣睁开了眼睛,缓缓道:“这都是你们玄字门的瓷器活儿,拿这个考较白字门的人,亏你想得出来。”药老爷子一抬下巴:“那又怎么样?他若连这些都说不清楚,那我看咱们还是散了席吧,别耽误工夫,我还得去天津听相声呢。”

  这时我才注意到,刘一鸣的眉眼,和刘局有些类似,两人说不定有什么亲戚关系。

  刘局问我:“怎么样?小许,你觉得呢?”

  我没别的选择,只得回答:“尽力而为。”

  药老爷子这道题,出得实在是刁钻。那几个盘子上都搁着各菜肴,又不能动筷子。我别说去摸,连看都看不到,寻常的鉴古法子,这回都用不上了——看来只能从菜品上做文章。

  药老爷子看到我为难的神色,开口道:“我也不叫你断出是哪个窑的,也不叫你判断真伪。你只消说出是什么时候的什么器皿,就够了。”

  光是为了挣一把椅子,就得费这么大力气。真不知道吃完这顿饭,我还能剩下什么。谁再说这顿不是鸿门宴,我跟谁急!当然了,急归急,我没别的选择,只好深一口气,把注意力放到桌上的菜肴上。

  放在桌子正中的是一个大青瓷盘。盘中放着两只碳烤羊腿,互相叠,表皮油亮,浮起一层暗橘的酥皮,还撒着星星点点的孜然,香气四溢。羊腿底下的盘子隐约可以见到莲花纹饰。

  我盯着这瓷盘看了半天,开口道:“这个,应该是元代的青花双鱼莲花纹瓷盘吧?”

  药老爷子眉头一挑:“你可看仔细了。”

  “我看仔细了,确实是元青花。烤羊乃草原风物,必是有元一代;羊腿皮烤成暗橘,暗示的是胎体足部呈出火石红的特点,此系元瓷特色。两个条件叠,自然明白。”

  这时我看到药不然在药老爷子身后摆了摆手,灵机一动,随即又说:“可惜,这个不是真的,是高仿品。”

  “何以见得?”

  “若是真品,底部胎足处的火石红该在胎、釉分界处分布,晶莹闪亮,渗入胎中。而这个盘子,明显是后人在盘底抹的铁粉上烧制而成,颜色虚浮。”

  “这就是你说的理由?”

  “还有个理由。”我严肃地说“这元青花双鱼莲花纹瓷盘的真品,是在湖南博物馆藏着,一级文物,我以前去长沙见过。”

  药老爷子哈哈大笑,冲我做了一个手势:“好小子,唬不住你,坐吧坐吧。”药不然冲我挤了挤眼睛,两个人心照不宣。我对瓷器其实所知不多,真让我去鉴识,只怕十不中一。但药不然既然给了我提示,我便可以对着正确答案,拿理论往上套,自然没什么破绽。

  我作弊成功,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刚要落座,忽然沈云琛一声脆喝:“慢着。”我一下子又欠起股:“您…有什么吩咐?”沈云琛瞪了一眼药老爷子:“刚才是他们玄字门自作主张,我们青字门却还没出题目呢。”

  我想起药不然的话,这青字门主业是木器,心想反正都赶到一起来了,索横下一条心,一咬牙:“您说!”

  沈云琛道:“药家既然不为难你,我也不欺负晚辈。你来看看,你股底下那张椅子,是真是假。”

  我这才注意到,这把木椅的造型与寻常不同。酸枝红木的质地,手摸起来包浆溜光儿滑腻,椅裙前有十二枚吊珠,椅背三朵花雕祥云拱着一面石板。夏天人坐上去,后背紧贴石靠,异常清凉。

  但我也就知道这些。瓷器我还能忽悠点,木器我可真是一点不通。

  要说这鉴古研究学会,排场还真是不小。一顿普通私宴,用的是王府的院,吃饭盛的是元青花的盘子——虽然是仿制品——坐的还是酸枝木的石靠椅。真是太奢侈了。

  我一边装模作样地摸着椅背争取时间,一边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办。判断真假容易,就算我不懂,也有五成的概率猜中,就怕那沈云琛老问我为什么,总不能说是瞎蒙的吧…

  鉴古这行当,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技巧。有时候在古董常识上瞧不出什么端倪,就靠逻辑推理。逻辑上如果说不通,那这玩意儿多半是假的。方震说玩古董的与搞刑侦差不多,是有道理的。

  我不懂木器,眼下就只能靠观察和逻辑判断,看能不能从椅子上找出不符合常理的矛盾之处了。

  我扫了一圈又一圈,迟迟不说话。沈云琛道:“小许,你若是答不出来,直说就是,不必在面前穷装。”她说完以后,得意地瞟了一眼刘局。刘局不动声,拿筷子从羊腿上撕下一丝来,就着白酒吃了下去。

  刘一鸣继续闭目养神,似乎这些事情跟他没关系。药不然趁这个机会,在药老爷子耳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估计是在讲潘家园的事情。

  我的手从椅子腿摸到了扶手,又从扶手摸到了椅背上的石靠。

  木器我不,不过金石可是我的老本行。

  这面石靠被镶成了椭圆镜形,我用指头叩了叩,质地很硬,而且是实心的。按道理,这种椅子是夏天才用的,所以石质应以绵软阴冷为主,表皮光滑,背贴上去很舒服。可是这块石靠的表皮皴起粝,有一道一道的斜走石纹,凹凸不平。

  毫无疑问,做工这么糙,应该是假的。

  我怀信心地抬起头,却看到沈云琛的眼神颇有些意味,心里陡然一惊。假的?我看不见得。我连忙又去翻看。我的手指再次划过酸枝木的弯曲扶手,忽然感觉到上头似乎刻着什么字。我再仔细一看,原来这扶手上有六道长短一样的线段,从上到下依次排列下来。

  我再去看另外一侧扶手,上面写着两个汉字:九三。

  一道灵光从我脑海里闪过。

  六道杠和九三,那么这东西,只有一种可能。

  《周易》里的乾卦,卦象是双乾层叠,六爻俱为,画出来就是六道线段。而九三,显然指的是乾卦的爻题。九为爻,三为位置。作为混古董圈子的人,《周易》是必背的基础常识。我记得这一爻的爻辞是“君子终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意思是说君子应该白天努力,晚上戒惧反省。

  我豁然开朗,直起来,对沈云琛道:“这椅子是清末的老酸枝挂珠石靠椅,肯定是真的。”

  沈云琛似笑非笑:“你凭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因为这把椅子不是用来坐的,这是一把诫子椅。”

  沈云琛微微点头,伸出右手把额前白发起,表情不似刚才那般冰冷。看来我的答案说对了。

  “请坐吧。”老慈祥地说。

  若不是尊老敬贤是传统美德,我真有心骂一句脏话出来。

  诫子椅,顾名思义,指的是训诫自己子侄晚辈的椅子。古人认为观行止而知为人,所以特别讲究立如松、坐如钟。这把椅子上的石靠太硌人,如果身子靠过去,背后会被磨得生疼,坐着的人必须正襟危坐,取“昼夜惕若”之意,随时警醒,不敢松懈。既纠正了坐姿,又表达出君子之道,是以又名乾椅。这种寓道理于器物之中的手法,是典型的传统文化特点。

  他们根本就是成心的,这把诫子椅怕是早早就准备好了,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暗示我是晚辈,得好好听他们的训诫。

  我不再客气,拉开椅子一股坐下去,端起面前酒杯,环顾四周:“暂不论五脉六脉的,几位在座的都是长辈,无论怎样,我做小辈的,都该先敬你们一杯。”然后不待他们说话,仰脖一饮而尽。

  “呵呵,你这孩子,气量真小。好,我陪你!”药老爷子拍拍桌子,把酒杯上,冲我一举,也喝光了。刘一鸣和沈云琛也各自举杯,喝了一口。

  “行啦,行啦,大家都入席吧。”刘局拍了拍手掌,几位理事身后的人这才纷纷就座,这桌上顿时围坐了八个人,比刚才热闹多了。药不然坐在了我的左手边,悄声道:“看见了没有?那几个站在身后的,要么是各门的精英子弟,要么是得意门生,一个个狐假虎威人模狗样。”

  “你不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么?”我问。

  “哼,我有理想有道德有思想有追求,四有青年,他们可没法比。”

  小服务员接连不断地把热菜凉菜端上来,以江淮菜为主,兼有几道川菜,做得都异常精致。那盘北京特色的烤羊腿搁在正中,反显得有些豪放突兀。我饿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夹了块松鼠桂鱼扔到嘴里。这鱼做得松软酥香,不愧是名厨手笔,搁到外头饭店,怕不得八块十块一盘。

  沈云琛没动筷子,徐徐对我说道:“小许,我们刚才只说答应你考验通过以后,有资格入座,可没说同意你们许家回归五脉。”

  我放下筷子,从容说道:“晚辈只想多了解了解许家先人的事迹,至于五脉回归什么的,听凭刘局安排就是,我自己并没什么得失之心。”

  沈云琛有些无奈,转向刘局道:“你听见了?人家也不是特别情愿呐。”刘局避实就虚地笑道:“大家先见见面,互相熟悉熟悉,都有好处,都有好处。”

  就在这时,一个不的声音飘飘忽忽进了院子,在每个人头顶弥漫开来:“你们吃得好开心呐。”
上一章   古董局中局   下一章 ( → )
阿姑小说网提供古董局中局精修版(完结)相关小说,古董局中局精修版最新章节,免费在线阅读古董局中局精修版(完结)相关小说最新章节就来阿姑小说网!提供古董局中局相关小说无删节完整版,免费在线阅读古董局中局,希望你喜欢!